不过,白玄好不容易松口,徐阆也不能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总归是要走一趟的。
他前段时间才得罪了统领众星君的破军,心里发虚,没有急着去星宫,而是转头就去了昆仑宫,想先问问梁昆吾是怎么解决的那件事儿,他们两个也好对一对口供什么的。
及至昆仑宫,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能够令冰雪也消融的热意。
徐阆攀在门边,伸颈看了一眼,梁昆吾是在打磨他的剑,刺啦刺啦的声响,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回荡,悬在墙上的利器仿佛也听到了呼唤,震颤着,发出低低的嗡鸣声来应和。
尖锐刺耳的一声响,梁昆吾停下了动作,泛着点金色的眸子斜斜地看了过来。
他的长发梳成蝎子的形状,垂在腰际,衣裳仍然是那样松松垮垮地穿着,上半身跟没穿差不多,能够清晰地看见金纹滑进他腰后那一个小小的凹陷,顺着塌陷的背沟落入腰封。
于是徐阆索性双手抱胸,靠在了门柱旁,问道:“你能猜到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用猜。”梁昆吾放下手中的剑,语气平淡,“你是从玄圃堂来的。”
现在看见梁昆吾,再想到楚琅所说的,他是天地的利刃,生来便是兵器,所以帝君才要将他引至昆仑,表面上说是监视白玄,其实是将他软禁在这一方囹圄中……徐阆都没办法将故事中的那位“昆仑仙君”和面前这个只是喜欢锻器打铁,没有其他兴趣的神仙联系起来。
白玄是,你跟他说了多少,他基本上都能听进去,而且能尽量给你回应。
而梁昆吾,他就是个纯粹的闷葫芦,几句话砸不出点回音,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不是徐阆每次想挑着梁昆吾锻器的时候过来,而是他无时无刻不在锻器,仿佛这几千年都是如此过去的,叮叮当当,噼里啪啦,这样单调的声音,徐阆是不太能品出趣味的。
徐阆放松了身体,歪歪斜斜地站着,“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去玄圃堂吗?”
“你病好了就喜欢瞎跑。”梁昆吾抹去鬓角的汗珠,说道,“太闹腾了,又吵又烦人,即使是在蓬莱,我大概都能听见你的动静,也就只有你生病的那几日这昆仑才安静了些。”
好吧,徐阆不自觉挺直了脊梁,咳嗽了两声,“我那不叫生病,我身体好着呢。”
“我梦到了楚琅。”
“你见到了楚琅。”
异口同声。
徐阆怔了怔,这才明白,梁昆吾全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但不屑于去问,也没必要问,这昆仑中一草一木的变化,一点灵气的变化,他都了如指掌。
“我虽然不知道生病是种什么感觉,不过,你身处仙界,根本不可能生病。”梁昆吾说,“你回来时,楚琅的结晶就已经碎了,身上沾染了她残留的至纯灵气,因此见到她很正常。”
徐阆还想着如何委婉地、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梁昆吾对白玄体内邪气失控的看法,现在一看,他的顾虑全然是没有必要的,梁昆吾很清楚白玄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
面前的这个,是真正的,举手抬足之间就能够轻而易举撼动天庭的利刃。
他们大概有一瞬间都看清了对方心里所想,明明一直对视着,徐阆却觉得这是第一眼。
“你去玄圃堂,是想问白玄,关于他体内灵气和邪气失衡的事情。”昆仑仙君说道。
徐阆说:“是的,实际上,我是想问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梁昆吾说:“被邪气所吞噬,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位神仙身上的情况。”
徐阆说:“不是‘任何一位神仙’,是白玄,是和你共事千年的玄圃神君。”
梁昆吾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是凡人,无法体会堕魔的痛苦,神智逐渐被侵蚀,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最后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这比陨落,化为一场骤雨更痛苦。”
徐阆应道:“是,我或许确实无法体会。”
没等他说下句,梁昆吾却走了过来,神色不变,依然是那样冷峻。
“我也没办法体会。”他说道,“任何一位神仙都有可能堕魔,但是我不会。”
所以,他再清楚不过东华帝君的那些小心思了,请他出山,要他镇守昆仑,要他监视白玄,暗地里却也令白玄监视他,没过多久,也就几十年,白玄偶然间发现了这个事实。
白玄大概是惊愕的,他以为帝君是忧虑梁昆吾堕魔,从而对天界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
灵气是阳,邪气是阴,灵气是善,邪气是恶,相辅相成,无法真正割离。
然而,这位昆仑仙君,梁昆吾,体内没有半点灵气,自然也没有半点邪气,又或者说,他是另一种,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生灵,神仙说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但是也会流泪,也会开怀大笑,会恼怒,会感到悲伤,但是梁昆吾没有,他是个空荡荡的壳子,心上只剩荒芜。
这漫天的诸仙,也可溯其源头,寻求根源,找出点血脉相近的亲属。
梁昆吾是找不到的,他就是活得最久,甚至比这天宫更久的那个。
他身上有几种猜测,第一种是,古藤原是这天上的第一个神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灵体和躯壳分离,灵化作了古藤,躯壳化为了梁昆吾;第二种是,他是天地初分之际的混沌所化;第三种,盘古死后,骨骸陨落,那一根根脊骨被抽走,充当原始的兵器,沾染了数不清的鲜血和魂魄,久而久之,这些骨骸也有了意识,就化作了万器之灵,化作了他。
梁昆吾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没什么感想,只觉得前两个纯粹是无稽之谈。
他向来热衷锻器,所以更偏向第三种,然而盘古这号祖神到底存不存在都难说。
徐阆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帝君要……”
“因为他怕我。”离得近了,徐阆才发觉原来梁昆吾的身上是这样的冷,掩不住的冷意,像块潜藏海底的精铁,这滚烫的锻器池,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热气,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难道你不会怕一柄时时刻刻悬在你头顶上,而且你永远无法控制的利刃吗?”
梁昆吾曾与白玄立下过誓言。
“若我无法守住本心,陷入癫狂,便由他来了结我。”
“若他浑噩失意,误入歧途,便由我来了结他。”
一字一句,说得冠冕堂皇,说得慷慨,说得动人。
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梁昆吾是知道的,但他还是立下了誓言。
白玄那时候不知晓梁昆吾是绝对不可能堕魔的,梁昆吾听到他的提议后,略略一想,就猜到了,这誓言其实并不少见,日神和月侍就立下过这样的誓言,对于神仙来说,堕魔是比世上任何事情都更令人感到煎熬的事情……但是白玄会这么早提出来,显然是被谁催促了。
这不是个全然平等的交换,不是个合情合理的誓言。
梁昆吾不会有被邪气侵蚀的那天,但誓言存在,所以他是“有可能”陷入癫狂的。
而那天什么时候到来,取决于帝君什么时候想要彻底解决他。
徐阆听着,突然之间听懂了白玄先前说的那一句话。
“我们早在千百年前就约好了,无论谁堕魔,对方都要当机立断地动手。这大约也是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现在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在他之前。”
他知道内情,所以他说“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所以他说“不出意外的话”。
说这些的时候,白玄的语气是否带着一点嘲弄,还是会觉得讽刺,徐阆不得而知。
不过,徐阆又想,在他提到梁昆吾后,白玄就松了口;而这边,当他提到白玄后,梁昆吾的话就多了起来,也愿意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他杀人灭口的话。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糟糕,至少和徐阆预想的应该差不了多少。
“天庭如何,天界如何,我根本不关心,即使是整个毁了,我也不会觉得遗憾。”梁昆吾说道,“因为我没办法体会,我向来只能从他们口中知道这些,所以我也没办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以身饲藤,为什么要忍受疼痛,只是为了要让这支离破碎的天宫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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