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看着西王母,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从未。”
“天庭偌大,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比蓬莱的信使要来得有趣。”西王母的声音向来是清冽的,此时却带着点稠,像是跌入砚池中逐渐散开的浓墨,“你已经陪了我千年的时光,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希望你所选择的,所走的,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
三青还想说点什么,譬如,他确实没后悔过,再譬如,即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选择那样的道路,此类种种,却都没能说出口,因为西王母将他那些话都阻断在了唇齿间。
“去寻玄秀吧。”西王母说道,头上的饰物轻轻晃动,叮当作响,“走罢,三青。”
之后,三青去寻九殿下,恍恍惚惚的,突然抬头望向天际,便见天的一端被撕开口子,熔炉般的火光透进来,绵长的钟声带着肃杀的意味,在天庭中回响,敲了多少声,他数不清楚,只知道从来没听过那座静默的古钟响过这么多下——他若有所感,遥遥地回望,视线的尽头,偌大的天宫就在这一声声的钟声中,缓慢地,分崩离析,化作流沙,坠向云端。
三青心想,他早该想到那是诀别,心中却还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久别重逢。
他的无言实在太叫人感到沉闷,等到三青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徐阆和梁昆吾的眼神都放在他身上,大约是有点关切的,好似雪原中的一簇火,算不上太热,却能聊以慰藉。
三青向来是说不出什么违心话的,现在也如此,他没办法强撑着微笑说自己没事。
这么一想,顽固如盘桓树根的记忆有所松动,三青皱着眉,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痛意。
然后,又有什么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明明一直都在那里的,他却这时候才真正地寻回自己的姓名,记起那些他不该忘,也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
离开天宫后,三青踏足了九殿下的洞府,他确实是这样无拘无束的性子,即使住在这种地方,所有神仙都只觉得正常,然而三青来得匆匆,眼见天宫塌陷,他就猜到了西王母叫他去寻玄秀的意图,满心都是不好的预感,纵使这山中清净,清荣峻茂,他却无心去赏玩。
他没能见到玄秀。
空荡荡的洞府,只余一面方镜,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像是算到了一切将要发生的事情,九殿下用手指蘸着墨汁,以指代笔,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几行字。
“我知道你兴许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所以大概也没有时间跟你道别了。”
“这面四方开天镜,劳烦你替我保管了。”
最后,他写:玄秀绝笔。
末尾的字有点歪曲,覆着残余的邪气,经久难消。
第266章 伊始
徐阆问:“你在想九殿下的事情吗?”
三青惊讶于他竟然能窥见自己的心思, 也不知自己的神色如今是多么黯然,只得将一腔的愁绪勉强压下去,微微颔首, 说道:“玄秀那时留下了四方开天镜, 叫我替他保管……”
现在回想起那件事,三青心中只剩感慨,兜兜转转,那面方镜到底还是物归原主了。
“关于九殿下啊, ”徐阆的指节抵住下唇, 沉吟道, “我知晓他那时候去了哪里。”
三青和他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猜测道:“他那时去了昆仑,对吗?”
徐阆颔首, 顿了顿, 又故作轻松地调侃他,“我看你是一点也不关心我, 这么久了, 都不问问我那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何平安无事, 诶呀, 我想一想都觉得心里难受。”
“你消停一会儿吧。”三青见徐阆这副模样, 很轻地笑了一下,“知晓你平安无事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伸手拈过一缕灵气,破军星君的灵气总是如此肆意霸道, 带着尖锐的刺,完完整整地将消息传达给了他,三青略略一听,破军说的是他接下来还要去寻廉贞星君。
离破晓尚有一段时间,这深渊下的邪气正在渐渐褪去,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挥霍。
更何况,这个计划中的几个人,一个也不能少,缺了任何一个,便就全盘皆输。
三青拿定了主意,重新睁开眼睛,凝视着徐阆,问道:“那么,你那时候经历了什么?”
“我想想,该从何说起呢。”徐阆拨了拨后脑勺上翘起的头发,“就从白玄说起吧。”
蕴藏着武曲预言的那颗明珠,唯有注入当事人的灵气,才能看清楚明珠中的景象。
白玄看罢,调动灵气,将珠子碾碎,星尘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他没有告诉徐阆和梁昆吾,他到底从明珠中看到了什么景象,眼神也是波澜不惊,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似的。
他向来冷静自持,过了一会儿,体内沸腾的邪气渐渐安静下来,于是他便又化作人形。
徐阆曾觉得白玄的长相既柔和又锋利,像皎洁无暇的月光,也像素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无论处境如何,无论心绪如何,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白玄仍然没显出落魄的模样,那张鹿角面具挂在腰间,一身白衣,混迹于雪中,沾着点殷红的血色,像是盘桓的树根。
如此僵持了一阵子,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听得大雪压断枝头的脆响,响得纷乱。
白玄不说,徐阆和梁昆吾也不问,独属于星宫的流光从云端掠过,奔涌着,推搡着向前流淌,他们若有所感,抬头望过去,只见流光千万道,撕裂长夜,编织成鲜艳的幕布。
“多谢。”
白玄突然开口说道。
徐阆一时有点慌,不知道他为什么道谢,懵懵懂懂的,应道:“不客气?”
梁昆吾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双手抱胸,只是看着白玄,知道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
白玄唇边绽开了一点释然的笑意,转身看向徐阆和梁昆吾,神情认真,说道:“多谢你们毫无瑕疵的信任和托付。有些话,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尘埃未落,我还不能全然确定。”
“我发誓,”他说,“终有一日,我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话虽如此,终有一日是哪一日,所有事情又是说的哪些事情,白玄只字未提。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徐阆惯常是每逢满月之际都会回人间一趟,然而,这回他寻遍了玄圃堂都没见着白玄,去问梁昆吾,梁昆吾告诉他,白玄前几日就离开昆仑了。
追寻残余的灵气,梁昆吾很快便推测出了白玄去的是哪里——他去了人间。
徐阆就在玄圃堂的院中等,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只见明月满如圆盘,他怔怔地看着,看得久了,慢慢也看出一种悲凉的感觉,身处天宫,月应该更近,他却觉得离得越来越远。
他不是在可惜这一次回到人间的机会,这个月不行,还有下个月,下下个月,总有回去的时候,况且,人间也没有人在等他,多半认得他的那些人都以为他早已客死他乡。
徐阆只是在想,这难道也是白玄计划中的一环吗,他去人间,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相处的时间久了,徐阆越来越觉得白玄的性子颇有点我行我素,然而他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又没有哪一件是破了规矩的,明知道这位仙君就站在黑白的交界处,可他不往黑走,也不往白走,只是站在那里,旁人也无处指摘他,只能干看着,猜测他下一步的打算。
徐阆不觉得白玄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去往人间,他爱的并非人间,视线偶尔的停留,也不过是停留而已,他对凡人的态度,仅仅停留在惊鸿一瞥,骤雨还是烟火,看过也就罢了。
那么,他为什么要去人间,此时此刻,又正在哪里做什么呢?徐阆心想,他恐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如果要问,白玄多半也是不会回答的,他坐在这里等白玄回来,倒也不是为了想问出个所以然,如果真的想要问他,徐阆大可过几日再踏足玄圃堂。
他偶尔会想,这样默不作声地活着,不会觉得累吗?不会觉得痛苦吗?
在大雪压山之际,山中严寒,寒流肆虐,连呼气吐气的时候都会结成白雾,从窗户的缝隙朝外望去,是一片苍凉的雪白,这时候徐阆就会觉得莫名心悸,有点悲从中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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