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使聂秋问得再多,也始终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们是不是来带他走的。
他意识已经不大清醒,常常深陷这种囹圄中,那些幻觉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都不肯回应他,不肯因他的恳求而止住脚步。有一次,他发了高烧,那些幻影似乎离得更近,常灯,殷卿卿,汶云水,汶五,汶二……在他眼前徘徊,嘴唇一张一合,对他说着什么。
“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聂秋含糊不清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出来,声音嘶哑低沉,语带哀切,不似一个少年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抱歉,可我现在还不能走。”
话音刚落,那些残影作鸟兽散了,向后退却,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聂秋想要探寻他们的去向,也想深究他们此番举动有何用意,眼皮却是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将他眼前的景象一点一点剥夺,意识逐渐消弭,最终彻底堕入黑暗,昏了过去。
当意识再次回笼之际,聂秋还以为是下雨了。
因为他感觉到久违的潮湿气息,清水顺着他的唇齿滑进喉中,抚过干涸的喉咙。
他艰难地转动着那烧得糊涂的脑袋,想,可是身上的那些伤口似乎并不疼。
聂秋吞咽了几下,呛得咳嗽起来,昏昏沉沉的,下意识就要抬手去遮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然而,还未等他的手抬起来,就有另一双手伸过来,动作轻柔地将他的手臂按了下去。
暴雨也在这时候戛然而止,聂秋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只能勉强看见眼前有人影晃动。
他听到一声叹息,绵长,尾音低沉,这声音实在熟悉,然而他竟想不出任何一个人来。
这时已经离开沉云阁将近半月,一路上途径大大小小的城镇,聂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自己此时身在何处,总归是回皇城的路,可他幼时基本不出府,又是如何认得这人的?
又或许,这种熟悉感只是错觉,是因为他烧昏了头,所以才将路过的好心人认错了?
是了,他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换作是聂迟,恐怕都认不得他,更别说旁人了。
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那只温热的手掌已经松开了聂秋的手腕,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替他将那些凌乱得不成形状的头发捋到耳后去,然后摸了摸他额头,喃喃道:“烧得好厉害。”
聂秋迟钝的神经在几秒钟后才向他的大脑传达了讯息:他被托着后颈扶了起来。
“诶!别,别挣扎。”那人嘴上这么说着,动作却不停,近乎强硬地将聂秋扶了起来,折腾了一阵才令他伏在背上,聂秋深深浅浅地呼吸着,吐息都是滚烫的,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像是有岩浆流淌,他听到背脊传过来闷闷的声音,说道,“穿过这条巷子,就能到医馆了。”
这并不是个健硕的人,他想,否则也不会背着他这么个虚弱的人仍然行得困难。
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只穿着件薄薄的单衣,没有绣着沉云阁的云纹,也没有绣着聂家的家纹,衣服上是洗也洗不干净的血污和泥土,甚至还有破洞,他身上摸不出银两,也没有玉佩一类的饰品抵押,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两柄刀,被他用布条死死缠在了身上。
他忧虑含霜饮火双刀被图谋不轨之人夺去,于是不敢睡去,咬着舌尖强作精神。
这个人的衣裳应该是很干净的,闻得到一股浅浅的草木香气,令人安心,可若是要背着他这么个蓬头垢面、满身淤泥的伤者,即使再小心,这件儿衣裳也绝不可能逃过一劫。
聂秋伏在这人的肩头,跟着他的每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走着。
“多谢。”饮下了水,他的意识明显清醒了许多,说道,“敢问恩人的尊姓大名?”
他察觉到这人的脚步一顿,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剩下耳畔起伏的呼吸声。
聂秋即使再迟钝,也明白自己大约是说错了话,他揣测这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不便暴露身份,于是只好低咳了几声,不再追问,“恩人若是不方便透露,那我就不问了。”
恩人没说话,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因他沉默而心惊胆战的聂秋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到看见医馆的那一刻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只好强撑着同恩人说话,嗓子疼得几乎要裂开,冒着血腥气,“实在抱歉,我身上不算整洁干净,倘若弄脏了恩人的衣裳……”
那人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说道:“无碍,是我硬要背你的,和你无关。”
聂秋见他终于有了回答,于是顺着他的话,试探地问道:“恩人为何要搭救我?”
那人答:“这个问题,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简单,我之所以要搭救你,是因为你。”
意识的潮水又逐渐落下去,而那种滚烫的温度却从不偷懒,聂秋头昏脑胀,几欲昏迷,缓了一阵,才说道:“是因为我……难不成,恩人认得我?又或是曾经听过我的姓名么?”
那人笑:“这和你姓名无关,你是你,你就算是取个花花草草的名字,我也认得出。”
聂秋还想问点什么,可是病热却不给他留情面,待那座医馆映入眼帘后,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去,最后的那一点儿意识也被彻底吞噬,瞬息间便将他拉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聂秋睁开眼睛,取下额上的湿帕子,能感觉到身上的烧已退了。
他躺在草席上,有些破旧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味,是来自草药的,和聂秋嘴里的那股味道没什么两样,他隐约有印象,自己好像确实是迷迷糊糊地饮下了碗里的药汤。
含霜刀和饮火刀都在,想必那恩人也不屑抢夺他的刀,一念至此,聂秋心生愧疚。
他取过药罐,把最后那一点汤水连同药渣全部咽进腹中,然后,他撕下一截布条,拿树枝蘸了煤灰,在布条上写下几行字,大约是“多谢搭救,恩人此后拿此凭据前来皇城聂家,聂某必有重谢”之类的话——聂秋并未过多停留,留下这字条,便拿着双刀,翻窗离开。
聂秋却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那扇门吱呀一声,露了一条缝,发觉人去楼空后,门外的人才放心大胆地将门彻底打开,几步走了进去,瞥见那字条,便伸手取过来看了看。
待到仔细看完每一个字之后,这人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了出来。
他收起这破破烂烂的布条,从袖中摸出银子,放在了草席上,是放在正中间的,只要一进门就能看见。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在房间里等了一阵,等到脚步声响起,方才离开。
医馆从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忙碌了,那新来的小妹忙得快哭出来,像个石陀螺,滴溜溜转,腿脚疼得都肿起来,她歇了一阵,又记起那后院的偏房还躺着个高烧不止的人,是昨晚上来的,她生怕师父怪罪,打了桶水,就急急忙忙赶过去,想瞧一眼那人的情况如何了。
结果,推开那扇门,她才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再定睛一看,草席上还放着不少银子,小妹顿时吓掉了木桶,转身去喊师父了。
第331章 杳杳
清秋朗月, 红枫拂开粼粼的波光,惊动游鱼。
聂秋刚过了二十二岁的诞辰。
说是“诞辰”,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 阳月廿九是聂迟捡到他的日子, 正因为当时恰逢深秋,所以聂迟才为他取了个“秋”字,至于聂秋是何时降生于世的,恐怕没有人知道。
这诞辰过不过, 他是无所谓的, 即使是给他做寿, 到了这时候,他也得奉承那些权贵。
聂秋找了个借口,好不容易从觥筹交错之间逃了出来,独自穿过回廊, 踱进了后。庭。
寒鸦掠过枝头, 将夜色搅得散乱,他若有所感, 抬头一望, 却见空中出现了三轮弦月,聂秋还以为是自己不善饮酒,方才又勉力喝了些, 所以眼前出现了残影, 于是他缓了一阵, 再抬起眼睛看去,在群星的簇拥之下,那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更为明显,仿佛触手可及。
看得久了, 就会觉得翘起的那一端隐隐透着红色,仿佛随时都会滴下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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