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隔了一层衣服,从覃瑢翀的角度看过去,很容易就能看见身体的轮廓。
锁骨往下,还有几道明显的凸起,是骨骼,像强行嵌进他身体中的铁棍,处处透露着一股违和感,藏在他胸口里,似乎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破开胸膛的皮肉,弄得血肉横飞。
如果不是因为顾华之解围时展现出的精湛剑法,覃瑢翀绝不会相信他是个练武的人。
这么脆弱的一具身体,纸一样的脆,风一刮就会倒,怎么会是一个练武之人该有的?
他想着,忍不住又往顾华之的碗里挑了块排骨,叮嘱道:“光吃些野果,喝些山泉,怎么可能饱腹?你可得多吃些肉,不然,长期以往,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顾华之深深地凝视着覃瑢翀,看了很久,久到覃瑢翀都有些受不了,他才终于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地说道:“覃公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你总是很快就和别人打好关系吗?”
加上梨园的那一次,这是他今天说过的第二次了。
覃瑢翀马上反应过来,心里暗道一声不妙,拿起筷子就要将他碗里的东西挑回来,同时还满怀歉意地说道:“这样好像确实不太好,是我太唐突了,若有冒犯……”
另一双筷子伸过来,按住了他的筷子,他抬眼一看,顾华之的眼神晦涩不明,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他连仔细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听见这人说道:“不,这很好。”
当时的覃瑢翀没有听懂,眼睁睁地看着顾华之夹起那块排骨,没有过多犹豫,将长发捋到耳后去,低下了头,启唇去用牙尖轻轻地咬,缓慢地啃食上面的肉,然后咽进腹中。
吃进那两块排骨,饮下温酒之后,顾华之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不需要获得顾华之的记忆,覃瑢翀就明白他那时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没有多余的顾忌,将我视作常人,不会对我心生拘谨,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
这很好。
覃瑢翀说到这里的时候,用了不少的时间去平复心情。
若他早就知晓顾华之的身体情况,他就不会用“善意”逼迫顾华之吃下那些东西。
但是,若他知晓了,心生拘谨,有意无意地为顾华之的身体着想,露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关怀之情,顾华之反而会失望至极,将他视作芸芸众生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
这是个永远都无法打破的环,他想,他们终究是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
吃过饭后,覃瑢翀照例约了顾华之第二天的时间。
原谅他心里的急切吧,明明是刚分开,他却已经开始想念顾华之了。
幸好顾华之并没有在意,神色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说是辰时在凌烟湖见面,他却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第186章 渡水
覃家以十位长老为尊, 家主次之,双亲为末。
覃瑢翀每天清晨都要去向长老们请安,之后是身为家主的父亲, 卧病在床的母亲。
因为母亲病重,所以他会在看望母亲的时候多停留一会儿。
那个说话柔声柔气的女人一声不吭,总是喜欢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 落在覃瑢翀身上的目光很轻,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重量, 像一尾易折的芦草。
“娘。”他终于忍不住说道, “我已带回‘入渊’, 只要萧医师确认过后就能给你用药了。”
你会没事的,你身上的病肯定能够治好的,他想这么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将死之人总是看淡生死。”病入膏肓的女人抬起手臂, 拨开覃瑢翀额前的碎发,动听如黄鹂鸣叫的声音早就哑了, 长时间的咳嗽已经撕裂了她的声带,变得支离破碎, “翀儿, 我很清楚我身体的情况,即使是救不回来, 希望你也不要责怪你父亲的决定。”
她死后,留下的痛苦, 眼泪,愧疚,悔恨, 都只属于活着的人。
所以她能够如此风轻云淡,而覃瑢翀却无法轻易释怀,握紧母亲的手,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背,掩住眼中的泪光,勉强吞咽了一下,笑了笑,又摆出平日里那副轻浮的模样。
天微亮,鸡鸣三两声,覃瑢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止住了话头,和母亲道了别。
覃家的规矩不少,甚至可以说,比那些皇亲国戚的规矩更加繁琐冗长。
他穿过寂静的小巷,循着那一弯烟柳走过去,踏过一地落叶,溅起两三声碎裂的脆响。
凌烟湖是几年前落成的,动工的时候发生了事故,搭进去了许多人命,不止是平民百姓的命,许多覃家弟子,包括他的师父,第四位长老,也是在那次事故中丧命。
覃瑢翀未曾亲眼见过那场面,不过也能够想象有多么惨烈,必定是血肉横飞,四肢分离的惨象,那件事发生后,覃家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将人心重新笼络回来,也许人总是健忘的,又过了几年的时间,凌烟湖的绿水垂柳成了霞雁城的一大美景,许多人就将那件事忘了。
旁人或许不知,他身为覃家下任家主,师父又在那次事故中丧命,知道的事情自然比许多人更多——比方说,他换了师父,新的那一位师父是排名第二的长老,从不收徒,却在那之后改了口,将他收为了弟子,也算是接替了兄长的职责,将这衣钵传承下去。
覃寂,他的新师父,寡言少语,言辞严厉,若不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和人打交道。
被收为徒弟后,没过多久,大概是一两个月,覃瑢翀无意间听到父亲的房内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争吵过后,是漫长的寂静,夜风呼啸,他蹲伏在窗外,逐渐感到浑身冰冷。
凌烟湖底挖出了什么东西,兴许是因为恐惧,所以又被他们封了回去。
至于到底是什么,房内的人含糊其辞,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来,又或者他们也不知道。
覃寂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去承担所有的罪责?”
二当家覃泓在事故中痛失爱子,他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此时却显出极其疲惫的模样,宛如从深渊中走了一遭,覃瑢翀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周身围绕着一股让人胆寒的阴郁,开口说话的时候尤为明显:“长老,我不久后便会以死谢罪。”
十日后,覃泓果真吊死在了自己的房梁上。
而覃寂再也没有回过覃府,从此在凌烟湖上扎了根,不曾离开过半步。
直到那个时候,覃瑢翀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原来他听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妄想。
他隐约察觉到师父的这番举动,是为了镇守凌烟湖中的某些东西。
或许正是他们一直不肯说出的那样东西,覃瑢翀想着,掂了掂手中盛满了吃食的木盒,因为其他人的反常,他总觉得凌烟湖里确实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与阴暗。
白日里的时候还好,阳光一照,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可是,一旦到了晚上,覃瑢翀宁愿绕远路都不愿意途径凌烟湖。
他乘了一叶扁舟,横渡湖面,划开层层水波,朝湖心的那一座舫船驶去。
每一天,只要覃瑢翀身处霞雁城,睁开眼睛,洗漱完毕后,先是要拜见长老,然后是双亲,紧接着要吩咐下人准备吃食,装进木盒后,他就得将这些东西带给凌烟湖上的覃寂。
拜这些繁琐的礼仪所赐,覃瑢翀一整夜都想的顾华之,却只能和他约在辰时见面。
覃寂极度厌世,多说两句话都觉得烦躁,对别人是这样,对覃瑢翀也是这样,所以他们之间向来没有太多交流,每回覃瑢翀将食盒递给他,他接过去,他们的交流就结束了。
覃瑢翀像往常一样,行了礼,将食盒轻轻放在覃寂身侧,道别后就准备离开。
只不过,不知为什么,覃寂却突然出声喊住了他,语调冷淡,问:“我之前教给你的那些驭蛊术,你学得如何了?”
“回师父的话。”覃瑢翀犹豫片刻,“那些驭蛊术,虽然和我以前学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甚至像是将一切打乱了重新再学,不过只要摸索到了规律,往后的就很容易掌握了。”
“他们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废物。”覃寂嗤笑道,“上至长老家主,下至弟子,竟无人能将这一门驭蛊术学进去的,只知道推我出来承受莫须有的罪名,连你这个大少爷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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