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你对此只字不提。
几十年后,我已老去,你已辞世,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所以,是时候让我知道你那些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想法了吧。
烟雾有一瞬的停滞,然后向两侧散去,没有显出聂秋的身影,覃瑢翀好像已经离开了舫船,离开了凌烟湖,离开了霞雁城,前往千里之外的濉峰,他只去过一次的地方。
他看见顾华之收到他寄去的东西后,将那枚血玉雕成的大璧琬琰玉佩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眉眼款款地舒展开,终于露出了点笑意,却不似他城中展现出的那般释然。
他看见他寄去的信,顾华之都好好地收了起来,顾华之偶尔会坐在云雾缭绕的陡崖边上,将那些信拿出来重温,覃瑢翀都担心他会掉下去,然而他的身形却很稳,捏紧被风吹动的纸张,将字句在唇齿间嚼碎了,时不时地抬眼望向远处,似乎是在想象信中所描绘的场景。
他看见顾华之百病缠身,躺在床榻上深深浅浅地呼吸着,跌入迷蒙的幻境。
他看见顾华之摇头婉拒掌门之位,无论是掌门,还是其他几位长老,皆是不忍,以后若有宴请的帖子,就叫另一位弟子去,至此就很少让顾华之在皇城抛头露面了。
不是顾华之不想离开濉峰,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
到了后面,顾华之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了,他的面色苍白得吓人,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瘦得像一张薄薄的纸,形同枯槁,呼吸浅得一触即断,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消失。
往后的几年里,凌烟湖的水尸愈发猖獗,覃瑢翀左支右绌,完全腾不出时间来写信。
等到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时,他提起笔,却已经不知道该和顾华之说什么好了。
那个精致的小匣子里所封存的信,从那时候开始就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增加过。
顾华之一开始还会问,有没有覃瑢翀寄来的信,后来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问了。
医师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却多活了整整六年的时间,连萧无垠都说像个奇迹。
然而在顾华之祈求的,拼命留下的这六年时光里,他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他想慢慢找到治病的方法,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华之却只明白了一点,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他不可能,也永远都不可能有痊愈的那一天。
虚风子有一次,终于压抑不住接近崩溃的情绪,在顾华之的床榻边痛哭。
“大师兄,这真的值得吗?”他断断续续地哭着,问道,“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呢?”
从一开始的劝说,到现在,虚风子已经不想再看见顾华之像这样痛苦而压抑地活着了,甚至连呼吸对于顾华之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他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逼他活着。
顾华之的眼神是散的,他看着无尽的虚空,想了很长时间,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说,我不知道。
为了那一夜他所看见的美景而活吗?为了这人间烟火而活吗?
可是时间太残忍,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景象,也记不清那时候的感受了。
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疼痛,白天与黑夜都是昏暗的,对于他而言没有差别。
覃瑢翀压抑住哭腔,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泪水很快又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又被他擦去,如此往复,他也尝到了那股咸湿的味道,苦得出奇,让他浑身的骨骼都向内挤压。
在回忆的尽头,黑暗的尽头,光明的尽头,有一幅明亮的画卷徐徐展开。
顾华之在一片混沌中,隐隐约约想到,他是个固执的,死守囚笼的人,长期以来都封闭起自己的内心,不允许任何人踏入,但是啊,就在那一天,阳光正好,树梢的鸟雀鸣叫,覃瑢翀用那种好奇的视线看过来,而他轻轻将柳条拨向两侧,给这位小少爷留了一席之地。
他还是不想出去。
但是他让覃瑢翀进来了。
于是,覃瑢翀抓着他的手,将他带离泥沼,同他去那烟花之地,带他去梨园听戏,在灯火摇曳的街头俯身凑近他的耳畔,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多亏了你,我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顾华之喜欢的从来就是触不可及的光芒,鲜活的,生动的,让他不自觉地笑起来。
覃瑢翀想要知道他漫长的等待是从何时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现在,顾华之给出了回答。
他漫长的等待从他用手托起柳枝的那一刻开始,跨越山河,跨越时光,跨越一切喜乐哀愁,最后在他喉间那一口微弱的气息消散的那一刻结束,归于沉寂。
第194章 怀璧
最后一炷香也燃成了灰烬。
覃瑢翀端坐在榻上, 望着手中的那一块玉佩,手指握得很紧,骨骼处都发了白, 然而他却毫无察觉般的,只顾着看,半晌, 才从怀中取出手帕,将面颊上的泪痕擦了去。
“抱歉,我失态了。”
他的声音略带嘶哑, 浓浓的倦意缠绕在他鼻息间, 随着每一个字音而颤动。
不久前, 他听到虚风子说,顾华之已经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过着儿孙满堂的日子。
覃瑢翀那时候还很自私地想,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竟然能与那个扶渠羽士并肩而行,能够奢侈地得到他全部的喜爱, 将他从寂静的云端拉入俗世,让他甘愿染上一身的红尘。
现在他知道了。
没有别人, 从来都只有他。
覃瑢翀又想, 其实,如果真如虚风子所说, 顾华之离开濉峰,选择了入世, 去爱他想爱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褪去一身的光辉, 成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那一个……对于他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局了,也是覃瑢翀现在真正想要相信的,虚假的幻梦。
顾华之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光芒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死在了烛光熄灭的房间中,汤药的苦涩仿佛浸入了他的骨髓,又疼又苦,让他喘不上气来,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是很清醒的,意识到他将要辞世,便闭上了双眼。
他应该是恨的,恨这身下的床榻,将他仅剩的光阴都蹉跎干净,在他死后又变得冰冷。
覃瑢翀按住胸口,近乎凶狠地,在衣襟处揉出了一片皱褶,却无法将疼痛感压下去。
像几十年前的那天一样,从此之后,顾华之就在他每一夜的梦境中扎了根。
“无论如何。”他看向面前的聂秋,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还有那位魂灵,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可能直到死都不知道顾华之经历了什么。”
阴火被撤下,从聂秋的角度望过去,一身大红喜服的生鬼将那些细细密密的丝线推了回去,它什么也没说,好像不止覃瑢翀一人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连它也再次重温了苦痛。
聂秋为覃瑢翀沏上了一杯茶,虽然已经凉透了,覃瑢翀却还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茶杯递到唇边,仰起头,把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似乎想饮下什么难以消解的愁绪。
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所有隐秘都已经袒露,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有一个疑问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答。
他停顿片刻,坐在了覃瑢翀的身侧,等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开口问道:“覃公子,我很好奇,那位和步家交好的姜笙姑娘,后来如何了?你之后可有听到有关她的传言?”
覃瑢翀现在的心情肯定很糟,思绪也是混乱的,还尚未从回忆中抽出身来。
但是聂秋必须要问,因为,覃瑢翀在这里,生鬼在这里,此时正是最恰当的时机。
聂秋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像是平地惊雷,将屋内一人一鬼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他身上来。
“姜笙吗?”覃瑢翀念着这个对于他来说显得很遥远的名字,捏了捏眉心,垂眸沉思了片刻,并没有问聂秋为什么会对她感到好奇,“奇怪,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我记得她的戏唱得很好,我记得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我记得她发间的步摇,我记得……我记得她在大婚之夜,拔剑自刎,听说血溅了一地,场面很凄惨,那位老爷进了洞房之后就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让人进去收拾残局,成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再无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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