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总总算下来,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唯有一件事情值得提及。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
那天,孟求泽窝在房间里温习书籍,戚潜渊叫他多学学那些权谋,他学到半途,看得头疼,然后就被书架子上的兵书吸引了注意力——他原先是对凡间的这些玩意儿不屑一顾,无意间翻了翻,竟忍不住连着看了好几日,这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确实是值得一看的。
天界的交战多半没有人间如此复杂,神仙纯粹是依靠实力彻底碾碎敌人,基本不需要旁人帮助,而凡人总是成群结队,像徘徊的鬣狗,于是就将心思放在了排兵布阵的谋略上。
孟求泽将手中的书籍搁下,去取了书架上的兵书,熟练地翻到上次看的那一页。
他正准备继续看下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仆从将厢房的门一敲,唤他,说有人找。
孟求泽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来找他的无非是两种人,为“孟求泽”而来的,或是为“破军星君”而来的,前者如今并没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多半,这个来找他的人是为了后者。
若是神仙,大可不必用这种方法来叫他知晓;若是凡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这么想着,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便合上了书籍,欣然起身,出门去会一会那人。
在流光府外等着他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眉眼温和,神情沉稳,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他一举一动,亦是从容不迫,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中,一眼看过去便知他并非常人。
就算是披着的那层壳子不同,魂魄没有差别,孟求泽很轻易就认出了他。
只是,为了防止戚潜渊看出什么端倪,孟求泽起先是装作不认得他的。
等到他避开了侍从,绕了趟远路,再与那男子碰面的时候,他唇边这才多了点真情实意的笑意。他们这些星君从诞生之初便是在一起的,如今阔别已久,再次相会,心中难免有些感慨,他不知道以凡人的身份记起以往的事情有多困难,不过,基本上也能够猜出来。
“廉贞,”孟求泽仰着脸看向面前的男子,说道,“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
当初,众星君陨落之际,廉贞、禄存、巨门,纷纷出声,说,那区区一碗孟婆汤并不能将沉寂千年的、厚重的记忆尽数抹去,然后又说,他们肯定会认出破军的,破军那时候没有太在意他们的话,他还在推算贪狼与文曲离开星宫的时间,于是只是随意地应付了两句。
他那时想,谁又知道到时候又是如何的情景,所以没将他们的话当真,权当是告别了。
他原本以为,就如同他所说,“待到天庭重建之际,邪气褪去,漫天星斗归位”,到了那时,他去一个一个地寻这些星君,这才得以重逢。没想到,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
廉贞看着面前这个才抵着他腰际的人,忍着笑,蹲下身子,说道:“好久不见,将军。”
之后发生的,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他们匆匆地进行了一番谈话,谈到了以往是同僚,如今却是叔侄关系的武曲,谈到了廉贞当初留下的卷轴,谈到了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廉贞在人间的身份是下一任田家家主,田翎,而破军是辅佐在未来皇帝身侧的侍从,他们接下来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于是,当谈话结束之后,他们没有过多犹豫,各自回去了。
整整一个盛夏,破军都没有回过天界。
原本,破军从未怀念过天界,然而当他和廉贞分别后,反而产生了一种思乡之情。
星宫被他亲手摧毁,不复往日景象,回天界,其实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破军每每回到天界,除了偶尔踏足昆仑以外,更多的时候,他都对着那骨骼化作的支撑天幕的梁柱,血肉化作的,悬于苍穹之上的银白星河,魂魄化作的徐徐清风,愣愣地出神,一站就是很久。
每到这个时候,破军也会记起西王母膝下的三青仙君。
他们各自都是伴随在东华帝君和西王母身侧最久的神仙,虽然负责的领域全然不同,平日里的交际并不多,几千年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关系并不密切。但是,破军却认为,在如今这残破不堪的天界,大概只有三青仙君能够明白这种复杂的、无法言明的情绪了。
念及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想着,也该回去一趟,顺便打听一下徐阆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扑了个空,昆仑只剩梁昆吾那个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闷葫芦。
“徐阆一个月前就去了凡间,如今还未回到昆仑”,梁昆吾是这么说的。
破军沉吟片刻,又记起一回事来,问道:“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和你的寿命相连吗?”
梁昆吾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缓缓开口,说道:“破军星君,如果你当真见过他半夜里忍着咳嗽,喉咙里凝着血块的模样,就该知道,无论他的选择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破军未料到徐阆的身体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也明白了,若不是徐阆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体有所好转,梁昆吾也不会允许他离开。
“徐阆确实已经获得了漫长的寿命……”梁昆吾闭了闭眼,声音放得又低又轻,不像是说给破军听,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他原本应该就这样在睡梦中离开的,是我扰了他的清梦。”
至此,梁昆吾再也没有开口,他将锻造好的短刀扔进水中,蒸腾的热气发出刺耳的响。
破军即又从昆仑离开,取出武曲给他留的星盘,根据星位判断出徐阆的所在之处。
这时已近黄昏,破军估摸着戚潜渊游猎也应该归来了,他必须得尽快回去。
循着徐阆的踪迹落地的时候,破军的心中其实是有几分急切的,他转过视线,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景象,这是一座山脉,山中带着点不正常的寒意,冷风滚滚,如潮水般汹涌。
天界几乎没有与阴曹地府打交道的时候,更何况,如今他们擅自将人间当成落脚之处,地府那头大抵忙得焦头烂额,多半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更不可能主动来找他们了。
即使没去过地府,破军也能够辨认得出,这股寒风带着股阴气,是魂灵身上的冷。
他抬起手,凌冽的冷风从他的指缝中流过,奔赴山的深处,像是听到了什么呼唤似的。
破军合上眼睛,伸出两指,按在自己眉心处,向下滑动,最终在鼻尖处停留片刻,浅淡的碎光浮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便得以看清这些阴风中都藏着些面容凶恶的厉鬼。
怪了,他想,为什么这地方的魂灵如此多,而且怨气如此深重?
魂魄实在是脆弱,一碰就散,所以破军刻意收敛了气息,免得那一丝一缕的浓郁灵气无意间将这些魂灵拍得烟消云散,偶有几个和他对上视线的,皆是瑟缩着躲远了,不敢接近。
跟着星盘走,破军很快便瞧见了徐阆的身影,他本想出声喊住他,声音闷闷地在喉咙中滚了几下,却没能说出口,而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徐阆手中拿着万象舆图,舆图中的图案起起伏伏,不断变化着,明显是在为他指明方向,尔后,破军又听到了清浅的铜铃声,是从徐阆的袖中发出来的,轻轻地摇晃着,铜铃声震荡,将试图靠近的魂灵尽数震开。
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铜铃是步家的东西,对应着星君司卦,散仙司魂。
破军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吭地望着徐阆,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还有,徐阆究竟在找什么?他这一个月都没回过昆仑,却留在这地方,是想做什么?
没过多久,破军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徐阆面色凝重,他不笑,那张脸上当真是有几分肃穆的感觉,他循着万象舆图上的图案走走停停,时而辨别方向,直到灌木丛逐渐褪去,那两团人影显出来,他才收回了舆图。
破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前者的年纪明显更大,而后者还只是个小姑娘,红衣,衣袂处绣着金线,隐隐约约,构成一个有着象征意味的图案,被血污晕染得模糊不清,半张脸上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似乎正在忍受着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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