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多么想记起那些梦境,那些梦境就逃得有多么快,他只能听得见模糊的声音,看不见梦中的人是何种长相,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纵使如此,也叫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他们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比百年更久,比千年更久,比这人间的山河更悠长。
可他如今也才几岁的年纪,谢慕想,这究竟是凭着他臆想而生出的无妄梦境,还是曾在某处地方,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其他人都会将他的话当作儿戏。
几岁的年纪,其他孩童都在推搡打闹的时候,谢慕就已经在忧愁各种各样的事了。
以前,他从未接触过这些,也尚未开蒙,便从来没发觉自己在这方面还有天赋。
而如今,随着时间推移,谢慕的名声传得越开,登门拜访的人就越多。
他替王侯将相定风水,也替平民百姓看卦象。
游刃有余,从容得像是经历过千百遍。
谢慕偶尔也会想起那年登门拜访,说他是“佛陀托生,青鸟转世”的道长,这句话比他的名字传得更远,有些人登门时,开口便喊他“青鸟”,他竟也不觉得意外,就这么应了声。
那位道长姓“姬”,然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谢慕一概不知。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要将卷轴交给自己,而如今,他又在何处呢?
吹灭烛火,令房间内沉入黑暗,盯着房梁的时候,谢慕就会在思考这些问题。
夜的阴影盘桓在他床脚,清澈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被褥上留下个缺口。
那位姬道长说,当谢慕学成之际,他便会回来讨要那两个厚厚的卷轴,到了那时,他也会再次提起要收他为徒的事情吗?他像是通晓一切的样子,也能够料到自己的这些梦吗?
谢慕的思绪纷飞,枝头惊起两三只飞鸟,掠过夜空,刺破晚风,将月影搅得散乱。
他能够解释这面四方开天镜究竟从何而来吗?而梦中总是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谢慕慢慢地想着,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冲动,他迫切地想要在深夜里跑出家门,跑到无人的荒郊野岭中,与星月踱步,好令这急躁的情绪得到缓解。
大抵那人偶尔想要抛下一切,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独处,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吧。
谢慕摸索着,借着月光,把那面镜子取过来,声音压得又轻又低,是说了个“蔽月”。
万物的视线都褪去,纷杂的情绪也渐渐觉得无趣,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他终于得了清闲,困意跃上眼皮,将他的思绪往下拉扯,拉扯,直至奔赴下一场梦境。
再等一等,他迷迷糊糊地想,再过几年,等他再见到那位姬道长,到了那时候……
思绪戛然而止,浑噩的梦境裹挟着黑暗席卷而上,将所有未尽之事都卷入奔涌的潮水。
第296章 血雾
毕竟也才过了两三年。
徐阆想着, 如果自己频繁出现在谢慕的面前,不说谢慕,谢慕的双亲估计都会觉得他别有用心——而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他偶尔踏足霞雁城, 也只是在暗处看看谢慕的情况。
到后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左支右绌,没什么时间, 连着好几年都没去过人间。
于是, 从这时起, 有关谢慕的种种事迹,他天赋异禀,谢家的门槛都快被上门的人踏平,无论是王侯将相, 或是平民百姓, 他都一视同仁……诸如此类,徐阆听到更多, 亲眼见到的更少, 他偶尔会从风中捕捉到一星半点儿的讯息,便暗自揣测谢慕此时在做什么。
在这逼仄的、叫人喘不上气的繁杂事情中,唯一的好消息, 是昆仑的大雪终于消融。
即使日神那滚烫的血液降下来时, 殷红的颜色将所有东西都烧得焦黑, 然而昆仑山中的雪却始终不融,徐阆都快忘记它原本是什么模样了,放眼望去,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昆仑山巅的大殿, 偌大一个宫殿,里面放着一块天明烛石,是属于梁昆吾的。
烛石连接着梁昆吾的命脉,在更久之前,在千百年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石面上如同火焰般的流纹静静地游移着,好似冰川下缓慢流淌的水流,寂静无声,透着股神秘。
除了象征着昆仑仙君的那一块烛石以外,左右两侧,还放着两枚颜色暗淡的烛石。
上面犹如火焰般的纹路皆已褪去,和普通的石头无异,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殿中设有重重禁制,普通神仙无法轻易闯入大殿,不过,这禁制如今也没什么用了。
雪融的那天,徐阆揣着手站在殿前,终于脱下了他那身厚厚的外袍,连着那花纹都快被他摸得圆滑的暖炉也被他搁下了,梁昆吾暂时放下了他那锻造兵器的执念,和徐阆一起站在山巅,遥岑远目,这座古老的山渐渐地褪去了白绸,将内里的青翠显露了出来。
历经几十年,昆仑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春风。
虽然风中还挟着浓重的血腥味,但是,和以往相比,它已经太过温柔了。
梁昆吾将最后一块欲融未融的雪取来煎茶,蒸腾的热气向上浮,被微风吹得四散,徐阆正好站得腿脚酸软,见此情形,目光顺着袅袅的水雾看去,仰着头望向天际,又见那条不熄的星河早已支离破碎,天界无日光,也无月光,只剩帝君留下来的血照亮漫漫黑夜。
可惜,徐阆想,若是个晴天,这幅景象应该比笔端的丹青更好看才是。
他掀起衣摆,席地坐下来,与梁昆吾对坐,他们都没开口,不过,也不必开口。
梁昆吾是不需要进食的,徐阆用“你这样就少了许多乐趣”之类的话来开解他,而以破军为首的那群星君都喜欢饮酒,破军星君又经常在他面前晃,久而久之,他也勉勉强强跟着他们饮一些酒,吃一些茶了,不过也只是用嘴唇沾一沾,碰一碰,并未咽下去。
于是又叫徐阆捡了一个大便宜,他端坐在殿前,眯着眼睛,手里捧着雪水煎成的茶,轻轻吹去热气,偶尔饮上一口,茶香四溢,暖流顺着咽喉往下滚,沉甸甸地落入腹中。
品着茶,赏着景,若不是长夜没有褪去的迹象,徐阆甚至有种一切都在变好的错觉。
即使将茶喝光,再次投身那琐碎繁杂的、无法言说的计划,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就这么一点一点熬着时间,徐阆已经喝得半饱,顺手便放下了半凉的茶水。
他仰着头,盯着那帷幕般的夜空盯了一会儿,试图借着那点流淌的微光,从一片混沌中辨认星宫原来的位置。然而他委实对星宫不太熟悉,真要算起来,也就去过个三四回。直到徐阆已经觉得脖颈酸痛,他仍旧没有寻到星宫原来的位置,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然而,正当徐阆要挪开视线,去揉他那僵硬的脖颈时,余光却瞥见了一抹亮光。
他隐约记得,那是破军星宿所在,以往看着,总是懒散的,发着点微光,如今却变得像迸裂的火星,格外热烈,似乎要将周围的星宿烤得燃烧起来,拧成一股滚烫的星河。
然后,他又记起来,自从破军星君上回摔杯就走后,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位星君了。
徐阆微微倾身,伸出手臂,去拍梁昆吾的肩膀,跟他指,“你看,破军星宿好亮。”
梁昆吾向来对这些东西不敢兴趣的,听到徐阆这么说,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片天际果然比其他地方更显得明亮,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眉头微蹙,对着那明明灭灭的破军星宿看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说道:“破军星君如今大约陷入了困境中。”
徐阆本来歪斜着身子,看星宿也就图个热闹,没料到梁昆吾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结论。
他登时坐直了,紧张兮兮地追问道:“但是破军星君实力高强,应该不会有事吧?”
梁昆吾沉下视线,看着徐阆,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善于推测天象,只能看得出他现在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麻烦,却不知道到底是哪方面的事情……兴许与戚潜渊有关。”
徐阆也没什么心情继续欣赏这初春的景色了,只恨不得立刻飞到破军星君的身边,看看他那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能引得他的情绪起起伏伏,像是在无声中暴烈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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