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拘谨,尽管和我说就好,我们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
姜笙闷闷地应了声,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侧眸却又瞧见了走近的覃瑢翀。
“覃公子。”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到底是和覃瑢翀说过好几次话了,所以也没有太羞怯,说道,“今天的戏已经唱完了,劳烦公子跑趟了,还望您明日再来。”
覃瑢翀这才迈大了步子走过去,和她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又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他笑着说道,“昨天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二位交谈,实在抱歉。”
步陵清刻意停顿了会儿,确定姜笙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后,方才回应道:“我昨日有要事在身,也没能和覃公子多说两句话,是我的疏忽,希望公子不会介意。”
如此寒暄了阵,覃瑢翀敏锐地察觉到姜笙的情绪有些低落,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和步陵清道了别,又说过几日会来听戏,说完便脚底抹油,离开了梨园。
现在也没那个心情去赏春楼,于是覃瑢翀就直接回覃府了。
无论是覃寂的那番话,还是顾华之的失约,都让覃瑢翀觉得焦躁烦闷。
好像所有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第二炷香已有半燃尽,袅袅烟雾中,生鬼灵巧的手指从看似杂乱无章的细线中穿过,不断地编织,又从里面取出它想要的,手掌贴在胸口处,细线如之前般融了进去。
聂秋静静地,隔着层阴火望着那道曼妙的身影。
魂灵是年轻女子的模样,约莫是早早地夭折了,它发间插着步摇,缀以珠玉,随着动作轻轻地晃动,理应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却都隐没在了清冷的香气中,不言不语。
身绣着牡丹和孔雀图样的华美衣裳,火一样的红,将那张惨白的脸衬得更加瘆人。
如果不仔细观察,是不可能从那严严实实遮住脖子的领口中看见点端倪的。
纠缠的发丝间,大红的喜服后,有溃烂的痕迹,是短剑所留下的伤口,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由下至上,割裂了喉咙,像根绳索,弯弯绕绕地缠过纤细的脖颈,将呼吸都阻断。
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想,关于那些记忆的猜想,关于生鬼的猜想。
但是聂秋还不能问出口,贸然的猜测只会招惹反感,所以他仅仅是看着,什么也没说,以旁观者的角度,等待着,观察着,寻找那一瞬间的破绽和时机。
另一边,覃瑢翀的故事还在继续,宛如不断流淌的溪水,而他逆水行舟,溯流而上。
翌日清晨,拜见了长老双亲,给覃寂送了饭菜后,覃瑢翀又缩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再怎么想都是庸人自扰,他倒不如睡个痛快,也好将这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兴许是做了梦的,不是什么美梦,覃瑢翀虽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醒来后的心情却没有变好,脑袋昏昏沉沉的,好似在梦中经过了场逃亡,比入睡前还要疲惫不堪。
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侍女放轻了声音,唤道:“少爷,有个公子来找您,他自称是濉峰派的大弟子顾华之,您是见还是不见呢?若是不想见,奴婢就去将他打发走了。”
覃瑢翀还没有从昏沉的梦境中缓过神来,盯着房梁看了会儿,半晌,才捏了捏眉心,声音低沉,带着股浓浓的鼻音,回应道:“父亲今日特地嘱咐我,最近城中的外来者很多,让我尽量不要出府,免得被贼人所害,所以,你告诉他,我不便离开覃府,将他请进府中。”
什么“尽量不要出府”,其实只不过是借口。
覃家是驭蛊世家,人人都有自保的手段,更何况是将要继承家主之位的覃瑢翀。
虽然父亲确实是提醒过他,近来有许多陌生人涌入了霞雁城,不过也只是让他出门在外要时刻保持警惕,身上多带一些蛊虫,多叫几个侍卫跟着,其他倒也没说什么。
说他是赖床也好,说他是赌气也好,他邀请了顾华之两次,两次他都找理由推脱。
这是覃瑢翀第三次邀请顾华之来覃府,若他再拒绝,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兴许顾华之也明白这点,在听到侍女的传话后,他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很奇怪,在覃瑢翀的印象中,不是他等顾华之,就是顾华之等他。
待他梳洗完毕,整理好仪容后,推开房门,这位濉峰派大师兄已经站在了他门前,狭长曲折的回廊中,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腰间成色剔透的玉佩倒映出万绦柳枝。
覃瑢翀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将那些尴尬的话题揭过去,他是想好了的,顾华之却不给他说的机会,在互相打了招呼之后,他眉眼一垂,说道:“昨天的失约,我很抱歉。”
他没有花费口舌去解释为何失约,只是问覃瑢翀等了多久,然后承诺下次绝不失约。
至于如何补偿,顾华之暂时还没有想出来,毕竟覃家没有什么缺的,多的是别人从未见过的珍奇玩意儿,送什么东西才能够让覃瑢翀高兴,这个问题倒是将他难倒了。
于是覃瑢翀忍不住笑了,并没有将这件事往心里去,推辞道:“不送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昨天不是故意要将我晾在那里,这就够了,别的其实无所谓的。”
他是这么说了,至于顾华之有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
因为“入渊”的缘故,明里暗里来抢夺的人并不少,为了防止些人的歪心思,以覃家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所以覃府中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身着坚硬甲胄的侍卫,很引人注目。
踏过回廊之际,顾华之的视线在那些侍卫身上停留片刻,随口问了句。
“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情,这事儿甚至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覃瑢翀摸了摸鼻尖,对他解释道,“因为那一味名为‘入渊’的草药,不少人前来争抢。你还记得我们第次见面吗?那时候想要杀人越货的,并非贼寇,实际上是各门各派的弟子,皆为‘入渊’而来。”
顾华之想了想,目光飘忽,越过悠长曲折的回廊,好像是在遥望天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几个呼吸之后,他收回了视线,问道:“我有件疑惑的事情,不知当问不当问……覃家的驭蛊之术举世闻名,为何拘泥于‘入渊’这种会引火上身的东西?”
“是我母亲得了重病。”覃瑢翀喟叹一声,“蛊虫这类东西,并非万全之计,只是世人的误解和偏见罢了。如果蛊虫能够解决所有麻烦,那么,这世上还要医师有何用呢?”
“你的意思是,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的病,蛊虫就更不能解决了吗?”
覃瑢翀讶异他突然问出这种话,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说完后,他转过头,看见顾华之脖颈上的喉结缓慢地滑动着,嘴唇抿成了条线。
是欲言又止,还是无话可说?
他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顾华之的想法。
生前如此,死后亦然,若不是顾华之在玉佩上留下的那抹残魂,覃瑢翀心想,他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窥见顾华之的想法,不知道他对霞雁城,对自己,是否有过丝留恋。
第188章 沉锋
生鬼的手指忽然拨开了纠缠的丝线, 从中抽出一根又细又短的金线,紧接着,其余所有的丝线都四散而去, 在空中浮动,温顺而沉默,只要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它们。
她轻轻“咦”了一声, 怪道:“本以为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够解开这些线……看来,也许是覃公子刚刚的话引得顾华之残留的记忆发生了变化。”
那些本来是说不出口的,想着要带进坟冢中的话, 他都觉得理应让覃瑢翀知晓。
将那根最近的线引向覃瑢翀身侧, 泛着金光的细线很快就和之前一样融入了其他线中。
覃家的回忆戛然而止, 仿佛褪了色的粉墨,停留在了回廊中,顾华之晦涩难明的眼神里。
然后,向后退去, 倒退着,从那扇紧闭的房门, 到酒楼里的宴席,从梨园戏子咿咿呀呀唱的戏, 到赏春楼花魁浅浅的笑意, 从凌烟湖旁的烟柳,再到树梢间蹲伏观望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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