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折扇已经举得够久了,被惊起的山雀也尽数飞回林中,隐于笔触朴拙的群山之间,化为点缀其上的石青,由此也将喧闹的鸟鸣声掩去,变成缄默不语的山石座。
他们默契地各自退让,聂秋接过方岐生手中折扇,“啪”地声又在掌心中合拢,重新系回腰间,他缓慢地,近乎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喉结轻轻滚动着,很快又坠了下去。
张了张嘴,都被低哑得像粗粝沙石滚动的声音惊到了,就都没开口说话。
“所以,”方岐生先开了口,声音仍有未褪的哑,“希望我的右护法别再用那种‘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共枕而眠’的哀怨眼神看着我了,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没坐实的言论?”
聂秋重复了遍“哀怨”这个词,觉得名不符其实,他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是什么眼神,但是好歹应该和哀怨这种情绪不沾边,最多,最多应该是觉得无可奈何吧?
“我向你承诺过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到了。”方岐生轻轻碰了碰聂秋的下唇,说道,“而你向我承诺的事情倒是有好些都没做到,比方说,你在总舵饮酒的那夜对我说的话。”
“你指的是,”聂秋低低咳嗽了两声,重新拾回那个他直没机会再兑现的许诺,他有点不敢置信,甚至觉得心跳都漏了几拍,咬字也轻了许多,“带你去沉云阁看看吗?”
他记得魔教高台上的那夜,他带着醉醺醺的酒气,半醒半梦,边笑边说道——
“沉云阁在那个方向,山高地险,算得上是个人间仙境,有机会我带你去。”
过了这么久,途中又经历几番波折,聂秋以为方岐生已经淡忘,他也不甚在意,想着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提起,没想到方岐生竟然会挑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及此事。
方岐生沉下手腕,袖口又将他腕上缠绕盘结的红线遮去,然后他开口回应道:“嗯。既然符重红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温展行的事情还得往后放放,离昆仑洞开还有十多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总不能坐以待毙,什么也不做吧,至少去拜见师长……如此你也宽心。”
他话音未落,便见聂秋敛眸俯首,伸手拉住他正要收回的那只手臂。聂秋是什么也没说,他惟恐言语将这幅场景所惊扰,于是自顾自地牵住了方岐生的手,微微倾身。
白衣的刀客吻过剑客手腕上的红线,眉眼温柔,像野花在寂静的黑夜盛放时的声响。
第222章 潺湲
当符重红总算将心事了结, 登门来访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在这期间,聂秋给远在镇峨的张双璧书了封信, 信中略略提及他这几日便要回沉云阁祭拜师长同门, 若是张双璧有时间, 可以一同前去祭拜——毕竟在镇峨的时候张双璧就已经说过这件事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礼仪或是人情, 聂秋都应该告诉张双璧一声。
不过,他也知道张双璧多半是来不了,如今外族猖獗, 对身处边关的镇峨城虎视眈眈, 这位统帅守城军的镇峨王怕是忙得左支右绌, 腾不出来时间,更别提离开镇峨了。
张双璧膝下三个子嗣,大儿子张漆身体有顽疾,大女儿张妁远嫁皇城贾家,小女儿张蕊是个闲不住的, 她年纪尚小, 性子也不够沉稳……张双璧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将手中的兵权交出去,他兴许是觉得肩负的担子太重,所以更不肯交给儿女,反而使得他越陷越深。
若有在天之灵, 常灯和汶云水应该会很高兴看见张双璧,可惜这次终究还是错过了。
既然已经决定好要回沉云阁,聂秋在鲤河镇的时候就提前买好了瓜果,他没忘记买甜点, 装了花花绿绿一袋子,还有隐隐散发着柔缓香气的沉香,瓜果生涩的香气,刚出炉的糕点甜腻的香气,交错重叠,糅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更加叫人安心的味道,悠长缱绻。
魔教的马车算得上大,外面看不出端倪,里面却别有洞天,容纳下聂秋、方岐生、萧雪扬和符重红四个人绰绰有余,更别说萧雪扬和符重红都是中途要走的,行至下一个驿站处,有白虎门的弟子相候,而萧雪扬本来下山也呆不了多久,顺着山道就回去了。
聂秋没忘记给萧雪扬买一柄短刀,以此防身,萧雪扬本来想说点什么,例如“我也不会用呀”,又例如“我有别的东西可以防身”,但还是没有说出口,乖乖地把刀接过去了。
临到出发时,他们三个人坐在马车上等符重红回去拿行囊。
其实符重红应该没什么好带的,不过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打了声招呼就跑回去了,说是忘记拿行囊,实际上是去和师兄师弟道别,再重复念叨几句嘱托。
这点小心思,聂秋和方岐生都看得出来,却没有说破,毕竟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萧雪扬虽然性情活泼,不过正是因为她学医,所以耐得住寂寞,等符重红的时候也不觉得难捱,她用指尖把噼噼啪啪作响的珠帘勾到一旁,手肘随意找了个地方靠着,下巴抵在窗户边儿上,望着窗外的景色,晃着腿,轻轻地哼着孩童时候常听的歌谣。
许是微风太暖,她唱着唱着也快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猛地沉下去又惊醒过来。
聂秋见她实在是困得迷迷糊糊,就递了个软枕过去,萧雪扬顺势接过软枕,却没有枕在身后,而是抱在了怀中,百无聊赖,轻一下重一下地按压着,留下一个个小小凹陷。
方岐生说:“我听典丹说他师父的脾气算不上好,他本来是有点担心的,之前也向我打听过几次了,不过,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想必你们师徒二人相处得肯定比他好。”
本来也是无所事事的闲聊,萧雪扬打了个呵欠,侧身倚在榻上,说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多亏了典丹师兄。若非他的帮助,我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加入圣医阁,待我之后给他写一封感谢的信过去,圣医阁的鸽子跑了几趟总舵了,应该能将信送到他手中。”
聂秋自然是和方岐生坐在一起的,此时一听方岐生将话题引向了圣医阁,便问道:“雪扬,你接下来就要回圣医阁了,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还是说就在圣医阁潜心修习了?”
“其实这次师父都是实在没辙了才让我下山,圣医阁的规矩严格,即使偶尔外出也是一门下的弟子结伴而行,多半做的都是采摘药草之类的事情,接下来,至少大半年里我应该都会在圣医阁呆着了。”萧雪扬说道,“不过,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倒不觉得烦闷。”
聂秋问这话的主要目的是想确认,昆仑洞开的时候萧雪扬是否在圣医阁。
昆仑洞开,离得越远当然就越安全,身处圣医阁,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也有得转圜,他原本担忧萧雪扬会觉得这样囚笼般的生活枯燥无趣,怕她会因为一些矛盾而出逃,就像几个月前她离开萧家那样决绝,然而,听了萧雪扬的回答后,聂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兴许像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都是一天一变的,他想。
能因为追逐自由而逃离家中,也能因为追逐理想而舍弃自由,甘愿留在圣医阁,这些弯弯绕绕,萧雪扬想得很明白,已经不需要他人的提点,她自己就能够走得坦然。
“好。”于是聂秋笑道,“我知道你向来都有主意,既然决定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说起来,”萧雪扬看了看聂秋,又看了看方岐生,忽然有些羞怯,手指捏住软枕的一端,将柔软的布料都拧出个结,支支吾吾地说道,“之前,符白珏不是说过一句话吗,我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觉得他所说的,所做的荒唐事情也有几分道理,不能说是一时兴起。”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不知道萧雪扬具体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准备说什么。
迎着他们疑惑的眼神,萧雪扬把手里的软枕放到一旁去了,用手掌托着下颚,说道:“诶,就是他不是很崇拜聂哥吗,按理来说不是应该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然而符白珏却来得快,走得也干脆,那时候他要走,还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能够与聂哥并肩。”
如果不是被方岐生叫住了,符白珏确实走得很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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