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的最后一刻,步尘安若有所感,回头看去。
憧憧烛影中,面对着灵台上的那些牌位,步尘容跪在软垫上,缓缓地低下了头颅。
他口不能言,耳朵却很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抽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溺水之人的呼救,是很急促的一声,尾音落得干脆,在偌大的祠堂中回响,没有惊起棺椁的半点回应。
步尘安还想再继续看下去,步子却已经迈了出去,祠堂的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所有不能言明的情绪,无论是哀愁或是悲痛,都被那扇门隔绝在其后,再无半点声响。
另一只柔软的、轻飘飘的手牵住了他,步尘安转头看去,便看见一袭喜服,头戴步摇,面容恬静的姑娘站在了他身侧,什么话也没说,一言不发的,只是引着他的衣袖往外走。
这个魂灵,他有印象,步尘安想,他有一次好像听见步尘容唤她“姜笙”。
旋即,他又想,除了谢慕以外,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在他面前落泪的魂灵了。
步尘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当步尘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最后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困意也荡然无存,打着呵欠,从眼角挤出几滴眼泪来,望向她。
细碎的铜铃声响起,在黑夜中游荡,又重新归拢于步尘容的袖中。
她的发髻间,袖袍中,衣袂处,甚至连脖颈上也缠着铜铃,一眼望去,只见得一片乌泱泱的铜色,古朴而陈旧,将内里纹着步家纹章的红衣掩去,那一定是很沉的,因为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不过,即使如此重量压在她身上,步尘容也丝毫不觉得它是负担。
步尘容从多年前就承担起了摇铃守门的职责,她是天生的力气大,即使转动那沉重的绞盘,对她而言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她这时候却觉得这些铜铃沉得出奇。
倒不是真的沉,而是那上面承载的记忆实在太多,叫步尘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
她每走一步,那座漆黑的宅邸就有一块塌陷,等她走到岸上时,几个呼吸后,那座象征着步家的宅邸便轰然倒塌,在这个无光的夜晚中沉入时光尽头,瞬息间便被流水冲走了。
那些魂灵纷纷附在了铜铃上,矮楼已毁,它们就只好将这些铜铃当作暂时的栖身之处。
而步尘容抬起眼睛,望向更远处的,隐藏在绵长山河背后的地方,说道:“走罢。”
第277章 愁风
黑夜中, 有一艘小船正在疾驰。
江上的风其实并不大,船上也不见卖力撑杆的船夫,只听得那小船上的篾条被吹得噼啪作响,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将它向前推, 缓慢流淌的河流分开两道水波,向后延伸,拖曳出绵长的尾音,跨越群山万水——日行千里, 似乎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船内, 步尘容凝望着眼前的万象舆图, 眉头微微地皱着,陷入了深思。
为了确定异变的所在之处,她是必定要将万象舆图带走的,所以, 在深夜敲响那位年迈村长的房门, 说明来历,将步尘安托付给他之后, 步尘容只给步尘安留下了竹节和铜铃。
想到这里的时候, 她又记起村长那双凹陷的眼窝中明灭不定、如烛火飘摇的目光。
他们心里都怀揣着心事,都有话想说,却都没有说出口, 也明白不必多说。
犹犹豫豫, 将话语在唇齿间一遍遍地嚼碎, 最终,村长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句话。
“好。”他如此说道,“万事小心。”
步尘容垂眸看向站在一旁, 表情忽然变得很难过的步尘安。
他兴许也是明白了,步尘容是不会带他走的。
并且,步尘容这次没有对他说“等我”二字。
步尘容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她闭了闭眼,道别的话也变得贫乏,“那么,我先行一步。”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又回到了那艘小船上,眼前的烛火摇曳,在棠紫色的万象舆图上落下滚烫的光,火舌舔舐着交错纵横的山川,像一场以燎原之势汹汹而来的大火。
魂灵所带来的风将船舶向前推,耳畔风声呜咽,身上的铜铃轻轻地摇晃,发出点响声。
之前,聂秋再次踏足封雪山脉时,将他在镇峨所打听到的消息全盘托出:偏僻的村落,被称为“昆仑”的神秘山脉,种种奇异的传说……若是普通人听见了,兴许觉得那只是呓语。
但步尘容当然不会觉得那是有心之人编造出的谎话,因为,万象舆图中显示出的卦象,移星易宿,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相翻覆,按照常理来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继续将时间往后推,是聂秋托虚耗传来的话。
通过虚耗的复述,步尘容知晓了田挽烟那番近乎预言般的言论。
“不为人知的神藏在暗处,唯有通过虔诚信徒所雕刻的神像才能窥见他们的真容,那并非虚妄,而是真实,是打破虚妄的利刃,将所有扰乱记忆的阻碍都摧毁。”
“神像不止一尊,尽管它们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但是,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你,聂公子,我在那些昏沉的梦境中见到的正是你。”
之后,聂秋前往那座由漆黑山石搭建而成的山脉,亲眼见到了那尊神像,确实是和他的长相一模一样,除了神态略有不同之外,其他的,基本上挑不出任何差别。
如田挽烟所说,方岐生在看见神像之后便寻回了上一世的记忆,甚至出现了一点偏差,短暂地忘记了这一世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慢慢地记起,将记忆重新拾回。
再往后,聂秋知晓了开启昆仑的方法,也知晓了徐阆身为“使者”的这一层身份。
等到满月即将来临之际,因为发现自己放在沉云阁中的饮火刀无故消失,所以聂秋的心中略有担忧,几番思索后,便决定冒险算上一卦,借饮火刀的位置来推测徐阆的踪迹。
在那之前,聂秋谨慎地托了虚耗传话,步尘容明白他是想确认此事是否可行。
而她对着万象舆图,沉思了将近两天半的时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可以”二字。
捋顺了思路后,步尘容就这么顺势替聂秋算上了一卦,卦象是正常的,看来他并未面对危险,再继续往下一算,算到聂秋所在之处时,她就发觉卦象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虽然卦象模糊,但步尘容心中还是有了结论,聂秋这时候大概已经顺利进入了昆仑。
而昆仑身处凡间与仙界的交界之处,算不出来个所以然,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紧接着,步尘容又替方岐生算上了一卦,和聂秋的差不多,没有面临不能解决的危险,而每当她算到所在之处的时候,卦象都会变得模糊,处处透露着一股违和的感觉。
她的指腹推动着万象舆图中的星斗,向着她预想的方向挪去。
是四。步尘容想,最少有四个人,其他的都不存在于人世的法则中,所以无法推算。
她心里有了底,除了聂秋和方岐生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在昆仑。
至于究竟是哪两个人,推算起来应该不麻烦,但是步尘容没有那个闲心去算。
铜铃声清脆,在长河上悠悠地回荡,甚至没有惊醒水中的鱼,只为夜色添了一抹寂静。
夜深人静,只余虫鸣,很适合沉入梦乡。
步尘容依稀记得自己以前是很喜欢赖床的,非要仲叔过来将她从床上拎起来,冷雨顺着半敞的窗户飘进屋内,她被冻得一激灵,这才肯乖乖爬起来,满不情愿地撒娇,试图找机会偷懒,跟着其他的师姐师兄们下山去放风筝,偷溜到闹市去买那些又甜又腻的蜜饯。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得很少赖床了,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到了现在,步尘容已经很少睡觉了,即使睡着了,醒后也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她原先总会做梦,梦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而如今她却连梦也没有了。
广为流传的一种言论是,魂灵会托梦给生前亲近的人,或是友人,或是亲人。
最开始的那几年,步尘容盼着哪天自己也能梦见其他人,浑浑噩噩的,任由自己沉睡,蹉跎了不少时间,绕了许多弯路,情绪崩溃了好几次,这才肯确定那传言就只是传言罢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