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玄是神仙,是活了几千年的狐狸,气度与心境都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
但徐阆不认为他从来都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感到一星半点儿的悲伤。
不知等了多久,他嗅着浅淡的桃花香气,倚在那棵桃树旁,逐渐沉入了梦乡。
许是他满腔的心事,竟然梦到了白玄归来,清清朗朗的仙君难得显出落魄的模样,浑身的血迹,像是雪中红梅,溅在他衣袂衣襟处,隐约连成一条不甚明显的线……徐阆顿时心惊肉跳,连忙起身过去唤他,白玄闻声转头,瞳孔细得像根绣花针,鲜血从他眼角处滑落。
徐阆挣脱梦境,猛然惊醒,一头撞在桃树上,树枝晃动,细碎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顺着衣襟滑进去,冷意袭来,他打了个激灵,去寻那团被体温烤得融化的雪,意识也逐渐清明,抖着衣服,朝外一望,白玄果然还没回来,天色未及破晓,薄暮冥冥,昏暗晦涩。
再一看,在他的动作下,有件黑底金纹的外袍从他身上滑落,徐阆捡起那件衣服,翻过领口,上面果然绣着“昆仑宫”三个字,也不知道梁昆吾是何时过来的,又是何时离开的。
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拢着袖子,这一等就是一整夜,直至天明,白玄才匆匆来迟。
刚踏进玄圃堂,白玄就察觉到了徐阆的气息,扬起的衣袂划破长风,拐过几个转角,他抬眼便望见徐阆缩在那棵桃花树下,像是一座小小的石雕,半个身子都隐在枝影中。
那句“找我有什么事吗”在喉间滚动了几下,又被白玄咽回去,他忽然记起昨夜是满月,他曾经是答应过徐阆的,每逢满月之际,他都可以在自己的陪同下,回到人间。
“抱歉,我忘记了。”白玄的眉头微微地蹙着,他走到徐阆的面前,蹲下身,捏诀驱走徐阆身上的寒意,叹息道,“为什么不进去?你知道洞府的禁制该如何撤去,不是吗?”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白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去了人间?”
白玄怔了怔,眉眼一低,显出点无可奈何的感觉,“是的。”
他猜测,这多半是梁昆吾告诉徐阆的,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他也没必要隐瞒了。
“不要觉得我不想问,我非常、特别、极其想问你到底去做什么了,也想知道你的那些计划到底是怎样的,然而,你先前就说过了,尘埃未落,你还不能全然确定,所以不能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们。”徐阆拂去身上的残雪,活动着冻僵的关节,站起身,“那我就不问了。”
徐阆其实相貌很端正,不笑的时候,嘴唇一抿,才叫人将他和他的身份联系起来,可偏偏笑的时候又太放肆,什么气度仪态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他将往日常有的那些戏谑的笑意敛去,白玄才发觉他并没有多生气,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就只是真诚的关怀罢了。
“白玄。”徐阆唤他的名字,“如果你想独自承担一切,那不叫无私奉献,那叫狂妄。”
白玄一声不吭地听完,又和徐阆对视半晌,虽是徐阆先败下阵来,揉着干涩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但白玄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看着徐阆,只是说道:“我并非毫无私心,也不准备为了大义而无私奉献,我做这些,只是因为职责所在,除了我,没有别人更适合了。”
他和这天庭诸仙并不算熟络,最多只是点头之交,唯独昆仑有他一隅栖身之处。
他只是不想看见天庭崩塌,诸仙散去,像是茂密的丛林毁于一场野火,鸟兽都离去。
“徐阆。”白玄终究下了决定,说道,“你走吧,回到人间,再也不要踏足昆仑半步。”
第267章 回首
等了一夜, 白玄终于回来了,开口却叫徐阆离开。
徐阆想,事到如今, 这位玄圃仙君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是不常生气的, 脾气算得上温吞,总是带着笑,像是没有什么事情能惹得他生气,即使脖颈处被破军仙君勒出血痕, 他那副怒火冲冲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 徐阆记得, 他从小到大,像这样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上好像比其他人缺一块,所以鲜少有波澜。
喉间滚出一声闷闷的响,带着点嘲弄, 徐阆深吸一口气, 他能想得到他此时的神态可能并不算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咄咄逼人,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多日之后的结论吗?”
白玄凝视着徐阆, 像是故意要叫他看清楚似的,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像他之前所做的努力,那些宽慰的话, 那些他极力想要维持的信任都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 徐阆突然想笑, 笑他前几日在午夜梦回之际惊醒时的忧虑,笑他竟然真的想等白玄有朝一日会将那些话说出口,他是妄图令冰水沸腾的人,可惜身处荒凉雪原, 还没等热气冒出来,火就已经熄了,找不到柴火来烧,若再停留,他会因为寒冷而停止呼吸。
“是我可笑,我居然真的以为你终有一日会将一切告诉我,所以觉得等也没什么。”徐阆半掩着面颊,胸中凝结着一股郁气,逼得喉间都泛出腥甜的味道,他压抑不住怒火,唇齿间泄出破碎的笑声,“在仙君眼中,我大概就和蝼蚁一般,有着不自量力的莽撞勇气。”
徐阆大可放些狠话,好叫白玄偶尔会因为他的决定而感到后悔,甚至是疼痛。
比如,告诉他,自己等了多久;比如,告诉他,自己因为那近乎于盲目的信任而四处奔走,去找了武筝和柳南辞,旁敲侧击地打听,去找了三青,甚至还去了一趟星宫;再比如,告诉他,自己虽然算不上什么流芳千古的英雄人物,面对这种情形,却没想过要逃避。
但是徐阆不想说。
彻夜的寒冷似乎在这一刻袭来,即使他穿得很厚,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冻僵,指尖隐隐发麻,甚至是有点刺痛的,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脱力的疲惫感,像是将他浑身的骨骼都抽走,只剩一具皮囊,软塌塌的,朝着地面歪歪斜斜地倒去,他非得竭尽全力才能站稳。
白玄听罢,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徐阆,像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像是无话可说了。
那就这样吧,徐阆心想,这人已经下了决定,他还能怎样呢?他向来都无从选择。
他将梁昆吾的外袍搭在手臂上,不再看白玄一眼。无论白玄脸上是什么神情,这时候又在想什么,即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感到半分快意,他只觉得累,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徐阆迈开步子,踏过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生涩声响,刺得耳朵疼。
即使与白玄擦肩而过时,他也没有停留半步,自顾自地往前走,他没有想再等白玄的回应,两步并作三步走,很快就已经及至院落的大门,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白玄抬头看去,被血雾遮掩的视线中,模模糊糊只看得见一个人影越来越远。
他启唇,却像是词穷一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徐阆走得太快,远了,他看不清,只能凭着记忆朝徐阆离开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片混沌的景象,尽是荒芜,不剩半点生机。
“徐阆。”他斟酌着,向着无尽的雪原轻声说道,“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只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魂飞魄散,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凡人的气息太浅淡,像一缕轻拂过的风,在血雾之中几乎辨不清楚。
白玄站了一会儿,雪渐渐地降了下来,他感觉到些许的凉意,这才确定徐阆已经走了。
他心想,他和徐阆都是决绝之人,他将不留情面的话说得决绝,徐阆也就走得决绝。
灼烧般的疼痛感浮现,将雪原烧成荒芜,白玄负手而立,抬眼望向苍茫天穹,细雪从天际飘飘洒洒地落下,他心知这不是真正的雪花,而是邪气与灵气相撞,凝结而成的杂质,也不是白的,而是灰黑的,像是火焰燃烧殆尽后残余的灰烬,被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飞。
神仙不是什么都做得到的。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白玄在雪中伫立,过了很久,他也返身离开,雪上的脚印很快被掩埋,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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