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心悸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未消的毒素却久久地盘桓在那里,不肯轻易离开,徐阆将左手覆在右手上,能感觉到剧烈的颤抖,像洪水来时的前兆。
人间与仙界,从来都是界限分明,不该有任何的来往。
那些神话故事里,高洁孤傲的神仙望向人间,于是沾染了红尘,动了情。欲。
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故事写到,若有凡人误入仙界,再回到人间,又是何种心境?
徐阆绞尽脑汁地想着,想到《述异记》中倒有个“烂柯人”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忽见两童子对坐下棋,棋局终后,他发觉手中的斧头已经朽烂,回到村中,一问才知百年匆匆而过,与他同代的人都已经亡故,满目萧萧,身处故乡,却颇有种举目无亲的感觉。
那故事中的人感到恐惧吗,他之后的结局如何,那位提笔写下这故事的人却未曾提及。
徐阆想,他是害怕的,他害怕的是他最熟悉的人间百态,甚至,他开始害怕他自己。
他去了一趟仙界,染了一身昆仑山的冷,缱绻难消,在滚烫的世间也难以融化。
于是徐阆又想起了白玄,他是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的,可回忆就在那里,是最聒噪的夏蝉,要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喊他的名字,扰得他心绪不宁,非要看一眼才肯消停。
他说,你真吵,回忆听了,在那里窃笑,又要他听得明白。
离开玄圃堂后,徐阆也想了很多,他知道白玄此番举动是为了他好,但他不需要这种善意,表面上是“我为了你好”,实际上却是一种胁迫似的命令,丝毫不考虑他的想法。
想得多了,他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让白玄敞开心扉。
不过,既然已经离开昆仑,回到人间,徐阆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费尽心思地想了。
他暗暗地在心里骂白玄,要是真的想让他离开,就应该强迫他留下来,而不是像这样模棱两可,暧昧不清,叫他心烦,叫他意乱,叫他犹疑,又叫他无计可施,近乎于一种酷刑。
而梁昆吾,他也是擅长打哑谜的那一类,兴许神仙都是这般,喜欢说些奇怪的话。
就比如他说的那句“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徐阆想了十几天,都没想明白。
徐阆想,他的人生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段在姬王府上下被满门抄斩时结束;中间那段寄情于山水,他活得浑浑噩噩,却觉得欢喜非常;而后半段从他误入昆仑的那一刻开始。
他觉得自己像个囚徒,被冰冷的镣铐锁住,镣铐的另一端向着无尽的深处绵延。
即使不去看,晃着锁链,听到轻轻重重的敲击声,徐阆就知道,锁链的那头连着昆仑。
哪儿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啊,徐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半倚在门梁上,唉声叹气。要是换作之前任何一个时间,白玄叫他离开,他真就心甘情愿地立马收拾东西走,最多只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舍,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魂不守舍,仿佛只是人走了,心神却没跟来。
徐阆不是闲不住的人,恰恰相反,他的大半时间都很清闲,喝喝茶,赏赏美景,偶尔打着瞌睡,昏昏沉沉的,如此就能混过一天,然而,他现在却想逃离这个安静的地方。
只要周围一静下来,那些繁杂的念头就在他脑海中浮现。
什么仙界,什么昆仑,什么白玄,什么梁昆吾;再者,还有焰云山,武筝;月宫,柳南辞;星宫,破军,武曲;天庭……思绪像是淋过一场春雨后的藤蔓般的,肆意生长。
徐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好让僵硬的身子活络起来。
他没什么东西可拿,待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后,抹平衣角处的皱褶,起身便走。
临安今夜很热闹,徐阆略略一算,正是乞巧节,他还在想这街上为何都是成群结伴的姑娘和公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紧接着,他又想到,每逢此时,西湖断桥上的人就尤其多。
徐阆踱着步子,有意无意地朝西湖的方向走去,夜幕终是彻底降了下来,灯火阑珊,偶尔从逼仄的角落里传来几声不明显的轻笑,咬着耳朵低语,他从人群中穿过,原本皱起的眉头渐渐地落下去。徐阆那四五年都是这样过去的,即使是旁人的热闹,也能叫他感到暖。
找了个角落,徐阆从容地倚在墙边,用手托着下颚,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幅景象。
可惜了,他想,神仙是不会明白入世的意义,也不懂从热闹中寻得安静。
小孩儿终于找到正大光明的理由晚睡觉,比白日里更兴奋,上蹿下跳,急匆匆地跑过断桥,从这头跑到那头,嘻嘻哈哈闹腾几下,又从那头跑回这头,在人群中穿梭,像火星儿。羞涩的姑娘用团扇半掩住面颊,耳尖微红,时不时地偷偷瞥身侧的人,端着点平日里没有的架子,连娇嗔都变得柔了,偏偏又忘记脚下的步子,走得又碎又乱,一如心绪沸腾。
不善言辞的公子露出费解的神色,极力去想该如何开口,落在他后一步的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小声支招,说完之后,又连连往后退几步,和其他几个人摆出起哄的样子。
要是天还未黑,兴许还能瞧见手指灵巧的姑娘拈着七孔针穿线斗巧的模样。
眼前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一片星河,是独属于人间的,在喧闹声中燃烧的河。
徐阆默不作声地看着,既不试图加入他们,也不出声打破这番景象,他唇边不自觉地绽开一抹笑意,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连同眼中倒映出的火光也变得细碎。
这样难得的闲适悠然,在第一声惊呼响起的时候,就被彻底裂成碎片。
他一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这时候,才顺着众人的目光朝无尽的夜空望去。
然后,徐阆唇边的笑意就这么僵在了那里,凝结成了冰,刺刺的,冻得发疼。
本应是黑夜的天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火光,炽热而肆意,近乎于临近傍晚时的霞,然而夜幕早就降了下来,再怎么想,天空中也不该出现晚霞,更别提那些点缀在空中的群星像流动的银鱼一般,一圈圈的,汇聚,扭曲成圆盘的形状,在每一个呼吸声中缓缓地流淌。
苍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光透出来,隐隐约约,又能听见雷声似的响动,咚,咚,咚,闷闷地几声,在东边响,西边也响,接二连三的,将火光连成片。
云上的巨鼓被敲击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在徐阆耳畔炸响。
他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不是雷声,不是雨落下来的预兆,而是——
而是另一个世界,凡人竭尽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彼端,即将崩塌的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第269章 追逐
之后, 又发生了什么,徐阆记不清了。
等到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临安已经离得很远了。
他坐在载满了干草垛的马车上, 木板拼接的马车晃晃悠悠, 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颠簸,他出了半天的神,回头一看,车夫还在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俨然是自得其乐的模样。
从徐阆离开昆仑的那天起, 到现在, 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天了。
空中的异象持续了很久,久到皇帝急匆匆地召集那些道士们进宫,又催促祭司,要他推测出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到底意味着什么, 天灾吗, 人祸吗,凡事总要有个因果。
没人知道, 那确实是一场浩劫, 却并不属于凡人,而是属于云端的彼岸。
那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徐阆自嘲道, 他已经被赶走了, 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 他不过一介凡人,体内连半点的灵气都没有,那些用以在尘世苟且偷生的小技俩也无处可用,顶多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 面对神仙,无可预测的天命,他就像蝼蚁般。
徐阆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找借口说服自己,然后推翻,又继续说服,又推翻。
于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想要回去的,从那座高耸入云的漆黑山脉中,从那扇亘古不变,永远停留在那里的门中,回到昆仑,回到仙界,亲眼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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