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其实已经很礼貌了,田挽烟想着,他听到自己田家的身份时,最多只是惊讶。
如果交到其他人手中去评判,想必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吧。
会辱骂她,会责备她,会将她钉在耻辱的柱上,从道德仁义的方面去批判她。
田家人窥天命,到了中年的时候就会经常产生幻觉,这种情况会随着卜卦次数的增加而愈发严重,到了后面,别说情绪崩溃了,很多人会从田家那座悬崖上一跃而下,干脆赴死。
田挽烟的母亲就是如此,崩溃地大哭着,疯狂地大笑着,又哭又笑,拽住她的袖口,要她永远不要再踏进田家,要她永远也不要接触卜卦之术,田挽烟那时候年仅十一岁,看见这副场景都吓懵了,半天缓不过神来,母亲又硬要她做出誓言,她就只好哆哆嗦嗦地应了。
然后,那个女人满意地笑了,转身打开窗户,从窥星阁上一跃而下,死了。
如果那些人经历过那场地狱般的场景,又会怎么想呢?
什么救世啊,什么替。人。消灾啊,将灾厄渡往彼岸啊,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田挽烟睁开眼睛,眉眼中透着一股天然的冷意,有嘲弄的意味。
而她的叔父,那个一向温吞的男人,这一代的田家家主,田翎,就是她最不能理解的那种人,不过,纵使不能理解,田挽烟依然敬佩他,敬佩他那坚定如磐石的意志力。
四十,田家后人能活到这个年纪的,而且经常接触卜卦之术的,几乎没有。
尽管每次和田翎见面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但是田挽烟见过太多田家人因此疯狂的模样,自然知道田翎的理智从很久之前就在崩裂,也不知道何时会彻底坍塌。
将聂秋介绍给他,让他知晓,这正是那个他算过惊世一卦的聂家子嗣,并且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天相师的门槛,还与步家、青家都有渊源,会不会给他带来一点慰藉?
田挽烟抚着手腕上的银镯,想,要是能将田翎从那种濒临癫狂的状态中拉出来就好了。
不过,这应该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吧,她又想,听说田家、步家、青家,几乎每任家主都难逃此劫,毕竟,得到了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那些家主,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善终。
想到这里的时候,田挽烟听到马车外的车夫喊了句“聂公子”,便适时地止住了思绪。
她撩开珠帘,眯着眼睛瞧了瞧,发觉聂秋是从村长住处的那个方向过来的。
神色虽然如常,眼中的光芒却晦涩复杂,好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又好像有点焦躁不安。
田挽烟看着聂秋踏上马车,抬手给他沏了杯茶,问道:“聂公子吃过早饭没有?”
聂秋点头称谢,顺手接过了那杯热腾腾的茶,“嗯,随便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
想必是在村长家里吃过的早饭,田挽烟心里有了底,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马蹄声响起,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就如前几日一样,仿佛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但是聂秋和田挽烟都知道,旅途中的闲适安宁即将被打破,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覃瑢翀,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此时此刻正在凌烟湖上看雪。
霞雁城四季温暖如春,鲜少有下雪的时候,即使是下了雪,也不过是和冷一点的雨滴没什么区别,细小的,温柔的,像纷纷洒洒的砂糖,尝到嘴里却不是甜的,是难以言喻的冷,带着丝丝苦涩,入口即化,逐渐化为一汪冰水,被腹部的热度烤得温暖起来。
陆淮燃和沈初瓶站在他身后几步距离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覃瑢翀走了这么一趟,再回到霞雁城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明明看起来是很正常的,身上没有受伤,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往常一样,却又像是丢了魂似的,沏茶能将热水倒到书上,出门的时候忘记系腰封,上一刻说要将府中的莲花全部拔得干干净净,却又在即将动工的时候变了主意,叹着说了句“舍不得”,将杂役都遣走了。
然而他又实在无法忍受那些无处不在的莲花,于是自己先搬了出去,住进了客栈。
这天底下理应没有覃瑢翀无法解决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能够用覃家的财力解决,剩下的那一部分用那些精妙诡奇的驭蛊术也能解决——可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却比之前二十年间镇压凌烟湖上的水尸时要更加难过,更加煎熬,像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苦痛。
陆淮燃和沈初瓶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可他们公子是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覃瑢翀这头是问不出什么了,当初和他同去的月华又踪迹全无,他们真是无计可施了。
此前也说过了,霞雁城鲜少有下雪的时候,要下也只是一阵一阵地下,很快就停了。
湖中湿冷,陆淮燃体格健壮,沈初瓶自幼习武,都比覃瑢翀这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要更加耐寒,他不肯用蛊虫驱寒,又死活不肯接过暖炉,就硬生生地在那里冻着,陆淮燃甚至都有点怀疑他是故意如此,为的是大病一场,从此什么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他记得覃瑢翀所驱使的蛊虫中确实有这样效用的。
如果覃瑢翀真的想要忘记,又怎么会去刻意忽视这一点呢?
想到此处时,陆淮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祈祷自家公子能够早点回去休息。
沈初瓶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低声提醒道:“好像有人过来了。”
湖岸上有驻守的侍卫,公子事先就说过了,他不想被打扰,所以一般人是不可能从侍卫那里通过的,除非,除非来者是侍卫们很熟悉的人,也是覃瑢翀很熟悉的人。
凌烟湖上水汽氤氲,烟雾缭绕,天气又冷,远远地,很难看清楚到底是谁。
不过,陆淮燃和沈初瓶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横渡湖面的人好像就是为了解决他们心头的麻烦,为了解释覃瑢翀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而来的。
小舟破开水面上的雾气,苍白的颜色四散而去,风声轻鸣,来者合上手中的油纸伞,随意地搁在了一旁,腰间的长刀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晃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陆沈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遥遥地,先抱拳唤了声:“聂公子。”
聂秋敛眸回礼,与此同时,小舟已经离得很近了,他便纵身跃上了这座巨大的舫船。
不是当初所见到过的归莲舫,而是他从未见过的湖蓝色舫船。
覃瑢翀立于船头,闻声转身,脸上的表情并不算惊讶,仿佛这是他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只是迟疑了片刻,便问道:“聂公子此番前来是受月华所托吗?”
“是的。”聂秋回忆着田挽烟说的那番话,“她说,她就不过来了,等到覃公子确实是想清楚之后,再去老地方找她。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回答罢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接受。”
田挽烟到底是不可能像她所说的那样洒脱。
她既不想在覃瑢翀面前痛哭出声,也不想如此轻易地就放弃。
所以,她选择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求一个答案,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覃瑢翀这时候才露出了一点无奈又痛心的情绪,喟叹一声,说道:“月华既然是请聂公子过来,想必是为了让你招魂引鬼吧?其实她早就和我提过,我当时是回绝了的。”
回绝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顾华之已经陷入长眠,不该因为他的私欲又将他唤醒。
“顾华之是喜静的人,”覃瑢翀说,“既然他摆脱了束缚,就不应该再令他投身俗世。”
聂秋问:“这是你内心深处的想法吗?”
覃瑢翀恍恍惚惚地看着聂秋,半晌,自嘲般的笑了笑,“不是,我很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见了之后呢?问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喜欢?问他当时将那枚螭虎衔莲相赠时到底想的是什么?这些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让他感到更大的苦痛。
“说实话,聂公子。”覃瑢翀轻轻说道,“我甚至已经不太记得清他的相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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