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廿一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失血加上精神的双重恍惚也让他没有注意赵浔,直到他被狠狠地按在矮榻上。
廿一先前便觉得,这位陛下有些不太正常,纯粹精神层面的。
陛下有好的时候,言语逻辑正常,神态冷静。
但更多是不正常的时候,比如当他笑的时候,瞳孔血红的时候,动不动掐人脖子把人往床上榻上按的时候……
比如现在。
赵浔将他按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手虚握住廿一的脖颈。
若说他没疯,光看他那似颠似狂的笑容便又些瘆人。
但若说他疯了,他却偏偏记得避开廿一手腕的伤口。
帝王维持着这个禁锢的姿势,俯身看着身下的人。
史书和群臣相传的那些关于他和谢燃的事,不是全部的真实,却也不是全部的谎言。帝王心里毫不怀疑,如果条件成熟,帝师会将刀捅进他的心口。
就像他们的第一次……帝师手中攥着匕首,刀尖向上,帝王俯身而下,发丝垂落,绕在帝师赤裸的颈侧。
他靠近谢侯一分,那刀便深入他的肺腑一寸。
谢侯那时对帝王说:“赵浔,我真后悔。”
登基后的两年……赵浔时常将人留在寝宫。
包括谢燃死前的那一夜。
最初,也的确是政见不合,朝堂争吵。然后……就和这几年的无数次一样,事情逐渐变了味儿。
他握住帝师的腕部,将人死死压在寝宫的床榻上。深红的公侯朝服带翻了烛台,茶案边的一局棋滚落在地。
一片狼藉。
他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笑着问:“老师,您的刀呢?”
帝王的手按在帝师赤裸的胸口,帝师手里攥着出鞘的匕首。
帝王的确常使帝师留宿宫中。但是,却有两点与大臣猜测不同。
其一,谢侯入宫,无需搜身退除利器。帝师出宫,无人可阻。
其二,谢侯在时,帝王寝宫不得入内服侍。
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刀尖在帝王的胸口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线,血的颜色在烛光下,竟然艳丽到有些夺目。
帝王笑了,他低下头,沾着自己心口的血,将殷红抹上帝师苍白的唇。
——那匕首落了地。
*
赵浔低头垂目,长久地看着廿一的眉目,仿佛要从全部相似的细节中,拼凑出另一个人。
那种缅怀的神态太过明显,廿一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改到屈辱和冒犯。但事实上,他竟只感到悲伤。
他为赵浔而悲伤。
他竟然在可怜将他生死捏于股掌的帝王。
真是奇怪,这种情绪,他活着时似乎都没体会过几次。
然后,赵浔低下头,他的发丝垂落在廿一心口,呼吸贴在廿一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那一瞬间,廿一只觉得自己浑身毛孔仿佛都炸开了。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混乱的碎片,见不得人到他自己都不想回想。
所以,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赵浔说了什么。
赵浔说的是,老师,我没找到那壶桂花酒。
廿一不该听懂赵浔在说什么,他的确也没有听懂,但这不妨碍那瞬间他感到难以呼吸。
“陛下,您认错人了。”他忽然不知哪里来了种无名的气性,猛的推开了赵浔。
第13章 重温他死
赵浔显然真的神思不属,当真被他推动了,甚至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脚步。
年轻的帝王站在一步外的距离,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底的血色像潮水一般退去。
刚才有一瞬间……或许是血的颜色和谢燃死时的样子太像,或许是那句异常平静的“陛下,臣在取血”,总之,赵浔发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不愿意也不敢去想其他可能,只是有些恍惚地回忆,自己最近是不是用了太多安魂香。
安魂香其实是邪物,来源于几年前被屠灭的异族。可以让人陷入深沉梦魇,梦到最恐惧的东西。副作用是神志受损,时间长了,会慢慢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原本是慢性暗杀的利器,却有人自己给自己用,这位陛下把自己活成这副鬼样子,却还一心想要一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回来。
他在那梦里,一次次重温谢燃的死。
赵浔恢复神智时,廿一早已离开了寝殿。
当晚,廿一按照约定来到赵浔的寝宫。
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原来,中午赵浔召廿一,原本是打算告知他明日元宵要离宫,让他做好准备,到时才会用上他的血。
比起中午,赵浔在这个晚上显得非常安静,既没有逼他模仿谢燃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有言语试探,而是两人各占一隅。赵浔批奏折,廿一继续看那册《谢明烛传》。
仿佛下午那场对峙从未发生过。
*
廿一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次他醒来时,心中微动,觉得似有异常。
他并不算十分好眠之人,更别提赵浔寝宫也不算多么让人放松的环境,怎可能连续两晚说睡就睡,而且毫无意识,更像是昏迷。
这么看来,要么是赵浔的寝宫有问题,要么是他有问题。
而这次醒来,他也不在卧房之中,而是马车内。
马车中还有另外一人。
廿一理清思路,才睁开眼睛,似乎方才苏醒,神情还带着货真价实的惊疑不定,告罪道:“陛下恕罪,草民不知怎的睡着了。”
赵浔自他醒来后,视线始终沉沉地笼罩在他身上,神情微妙不定:“已戍时了。你这一睡大半天,搬上马车,行路半日都毫无反应。要不是御医说无碍,我都要怀疑你已昏死。”
廿一心中蹙眉,这么一算时间,竟睡的比昨日更久。再看赵浔神色不似作伪,也不像是他有意为之。
他再抬眸看马车帘外景色,光线昏黄,只看得出周围荒野高山。仆从也唯有一人,负责驾车,正是御前大太监张真。
“你身患有疾?”赵浔忽然问道。
“无事,冬日困倦罢了。”廿一低眉笑道。
赵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边上一叠竹简中抽出一册放在膝上批阅,应是奏折。
廿一将身上披的毯子折好放在一边,看着他动作,忽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
自己身上这毯子难道是赵浔披的?
“陛下,我们这是去哪?”过了一会儿,廿一问道
赵浔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着膝上奏折,他眉头锁着,像是上面的东西有点麻烦,过了一会儿才似乎心不在焉道:“微服在外,兄弟相称便可。”
那就是不用卑称尊称的意思。
而年轻的帝王的确也没穿帝服,而是一袭普通士子的月白衣袍,长发束于金冠。他原本年纪便不大,不过二十许,只是帝王衣饰繁重,令人不敢逼视。如今这般穿戴,一下便有了平易近人的少年气。
廿一其实多少猜到,应当就是和赵浔先前提到的青铜血祭有关。看来那法器并不在宫中。
于是,他既不追问去处,也不和赵浔客气,进入角色很快,笑着拱手道:“好,赵兄。那我便继续看会书。”
他拿起那本《谢明烛传》,继续看谢燃平乱的细节。
赵浔神色微深。心里却想,此人果然有些奇怪。
表面上尊卑守序,无一处乱了礼节,帝王开口,又无一不从,还能带上点恰到好处的惊恐和受宠若惊,外人看起来将一个初进宫廷,不懂规矩又谨小慎微的农村少年演了个惟妙惟肖。
但破绽也恰恰在此。
他的反应……或者说角色,轮转的太快了。
需要做农村少年李小灯时,他从举止到言辞便是木讷粗野;
要让他学帝师谢燃,此人便又能立刻切换出风流倜傥的世家风度。
而现在微服私访,让他平辈相称,这人倒也半点惶恐也无,一句“赵兄”信口就来。
问题不在于他的配合,臣民配合帝王是正常的,问题在于他的态度……实在太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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