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笼罩着谢明烛的侧脸,君子如晖,并非虚名。
谢公子的五官漂亮又锋利,加之当时年少,光芒外现,毫不收敛,真如朗日明空,近乎夺目。
那是赵浔和谢燃,第一次见面。
谢明烛后来与少年又说了几句话,得知少年和女人的确是母子,被这群盗匪囚在此处已经十年,但再多的就问不出来了。
他原本猜测,女人和先前那些妇女一样,是被盗匪掳掠而来的附近村庄农妇,但后来无意间看到,女人如今肮脏发黑的手指十分修长,并不像干惯粗活的。
略靠近些,她身上似乎还有种熏香的味道,在地道这么久都没消散,只能是女人从前生活优渥,要么长期生活在焚香的堂室,或以沐浴饮食等方式浸淫。
更奇特的是,谢明烛总觉得这熏香味道似曾相识,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既然那女人显然不是出身匪窝,也不是山野村民。
那这十岁的少年,可能是女人被抓来前便怀在腹中的,但也可能是女人在这里被强暴后生下的孩子。
无论如何,都是别人的不堪和悲惨。
谢明烛便不再追问,将他们带出了密道,打算将人带下山后,帮他们寻找家人。
女人或许是太久未见天日,一出密道,忽然不再哭闹,反而哼起了一支调子悠扬的歌谣,竟自己跑到了前面的花树下席地而坐,痴痴地看着天。
谢明烛有心想问女人疯了多久,之前可有与少年提过身世,却还没来得及开口,衣摆被人轻轻拉了拉。
少年仰头望着他。璀璨的日光洒在他的眸中,折射出一种类似琥珀的澄澈质感,又是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于是,在旁人面前还很有几分不可一世的谢公子忽然心就软了,多了无数耐心,顺便还忘了刚才想说的词儿,只是笑盈盈地“嗯?”了声。
“哥哥,”少年这样喊谢明烛:“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盗匪,与皇帝的内院,有勾结。请小心,不要被我们牵连。”
少年应是长久没有正常开口和人沟通,甚至言语都算不上流畅,有些磕绊。但这话出口,谢明烛倒当真定了神色,认真了许多。
就像先前与贺子闲说的那样,他自己当然清楚匪首与国舅一脉的隐私,但这毕竟算是机密事,连几名盗匪头目都尚且不知,这区区一个被囚于此的少年又是从何得知?
再问方知,少年与其母被囚禁的地方虽然不见天日,也不会和其他人关在一起。但正好位于匪寇议事厅的正下方,众匪都是粗人,群体议事又不涉及机密,因此声音宏大,少年偶尔便能在这地道中听见只言片语。
比如他们近期要杀的人。
或者匪寇行动时的指令,穿的衣服标识,刻意避开的人。
而少年就通过这一点信息,逐渐推测出匪寇和人里应外合,又通过匪寇的目标,推测出对方是宫中人。
和真相“国舅外戚”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寨子里最大的秘密。毕竟戏要做的真,必须连自己人也瞒住。因此除匪首外,三千土匪都对自己真正的主人茫然不知。
这生于泥沼,没受过任何教育的少年却这样无师自通地看明白了。
谢明烛自己便是难得的天才,很少对什么人另眼相看,如今倒真觉得这少年除了眼睛漂亮,还别有几分意思。
他忽然起了几分惜才之意,有心想问少年是否愿意跟着自己,若能找到少年父族自然好,即便不能,自己也能带少年科举入仕。话还在嘴边,忽然余光撇见一点银光。
谢明烛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推开那少年!电光火石间,一支木箭正擦着少年胸膛而过。而同时,坐在花树下的女人发现了这里的变故,尖叫起来,就往山下跌跌撞撞地跑。
少年神色大变,立刻顾不得其他,便追了过去。
谢明烛反手将木箭朝来处掷去,便闻一声惨叫,一名暗中偷袭的匪寇立时倒地。
但等他再回头去找,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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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宿命
谢明烛找了一圈,天色已经不早,担心国舅的人得到消息后上山,在将密室所在的房间恢复原样后,便也离开了。
毕竟虽然女人疯癫,但那少年行为自如、神志清楚,并不值得他过分忧心。
——只是稍微有些可惜。
谢公子想,那可真是个有趣的少年。
他回城之后,盗匪已被押解入大理寺。次日,他呈上密道中找到的证据,立案,审判定刑。
一切顺利得连谢明烛都感到意外,此案热议滔天,连街头巷尾的小儿都在议论。
终审陛下亲批,盗匪等人斩于菜市,幕后主使国舅被削爵流放,皇后被罚禁足,没说什么时候会解,与冷宫一般无二。
至此,小小的一次冬日出游,却牵连出了庆利年间最大的罪案,不知什么时候起,谢明烛的声名喧嚣日上,人人都说他少年奇才,志斗国舅,为国为民。
谢公子当年年少气盛,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只想着大刀阔斧地铲除奸邪,匡扶山河,自然容易忽略很多细节。
比如,为何这个疯癫女人与其他妇人不同,会单独关押在密道中——和机密账簿一起?
盗匪窝中的俘虏,其实只留女人。平民男子不论年龄,都被杀死。那少年又为何会被留了一命?
比如,定军侯府因镇国长公主体虚敏感,曾因熏香起疹,因此从不燃香。
其实谢明烛常往来的地方,又常焚香的,只有一处——便是皇宫。
又比如,国舅爷在皇城底下畜养盗匪,连郡主府都有所耳闻,皇帝虽然多病,却尚不算年迈,当真一无所知?
只是,当时的谢明烛并没有意识到。
皇帝嘉奖赏赐圣旨到定军侯府那天,谢明烛正在一个人下棋。
书僮问:“公子,你为什么自己和自己下棋?”
谢明烛说:“因为你家公子棋艺高超,盛京已无人可敌,只能自己左手和右手玩了……哈哈,说笑的。我不便出门,琢磨古棋谱解闷罢了。”
书僮又问:“那您为什么不便出门啊?
谢明烛说:“避避风头。”
他似乎不愿细说,身后却有人冷冷哼了一声:“避风头?你小子也知道!”
听闻此声,谢公子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喊道:“娘,爹又要揍我了!”
定军侯谢赫立刻眉头一皱,呵斥道:“多大的人了,好好和你说句话,就知道找你娘。”
谢明烛扬眉:“不找娘,您会和我好好说话吗?早就揍得我说不出话了。”
平日里,谢赫和谢明烛就是这种相处模式。一个怒斥一个顶嘴,直到镇国长公主将父子两个分开。
然而,今天谢赫却反常地没有继续训斥儿子。
“你娘病了,”谢元帅道:“这几日别去烦她。”
谢明烛立刻道:“怎么会?严重吗?御医来看过吗?”
谢赫摆了摆手:“都看过了,没有大碍。还是早年的老毛病,体寒亏空,吃几贴药,等天暖和了,便会好了——等等,站住!先别跑……你一会再去看她,我有几句话想交代你。”
他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好一会,捏了下眉心,看了眼边上的书僮。
那书僮一怔之后,低头行礼,退了出去,还关好了门。
谢明烛敏锐地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他开始猜测父亲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年少气盛,做了那么多所谓的肱骨大臣都不敢做的事。但国舅一脉掌权的时间比他的年纪都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或许有一日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退一万步说,光是想要复仇的,就要给自己……给家里添多少麻烦?
郡主等盛京贵族,这么多年佯装不知,甚至避其锋芒,不就正因如此?
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会呵斥自己嚣张傲慢,不知轻重,罚了家规或者禁足,甚至将他送出京城,怕他给家族引灾添乱。
但其实,谢赫只是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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