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谢明烛当时并不懂。因为他父亲军权,母亲高贵,皇帝荣宠。
偌大天下,才华、相貌、气度、家世——他生来似乎便已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镇国长公主一眼便看出他并未真的听进去,当下也无办法,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谢明烛见母亲似有不愉,立刻转移话题,指着画卷道:“您今日怎么兴致这样好?亲手作画。是院子里那些红缨枪都生锈了吗?”
这其实是句他们家里人才听得懂的玩笑。镇国长公主自小便只爱舞刀弄枪,小时候简直就是宫里的混世魔王,长大成家后才稍微沉稳,只是依旧不爱琴棋书画,和丈夫共上战场,都要身先士卒,很少安静地坐在帐中。
只是她早年伤了身子,尤其体寒多病,冬天活动多了出了汗,冷风一吹就要风寒,其实不再适合这么剧烈折腾,只是家里镇国长公主说一不二,没人做的了她的主。
谢赫,定军侯,兵马大帅,在外头不苟言笑,却其实怕极了老婆。明着不敢和公主顶嘴,堂堂一个将军,竟想出了个偷鸡摸狗的法子。
有一年回京过年,谢赫见妻子大冬天的还终日练剑,晚上便偷偷给那些红缨枪抹了糖霜,没多久便全锈光了,后来还是谢明烛发现院中猫狗格外爱去舔舐,才发现玄机。
镇国长公主将那画轴一卷,道:“你爹上次打赌输了我,我便问他要了个袄子,让他亲手给我缝花,这是给他的图样。”
谢明烛笑得直不起腰:“他也太怕老婆,我可不会像他。”镇国长公主知道他要出门,顺手给他拿了件红色狐裘披上,口中笑道:“我不信。你这孩子惯常嘴硬心软,若真有了放在心上的人,要是那人会撒娇又心思重些,你还指不定被人家拿捏成什么样。”
谢明烛不服:“儿子近来翻闲书,看那相面书中说,爹这样颧低眉平的男人才怕老婆,我与他可不同,高鼻深目——”
他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顿,笑道:“这么一想,我和爹长的不像,和您也不太像呢。这是祖上哪位隔代传了我这相貌吗?”
谢明烛的确长的不像镇国长公主和谢帅。
事实上,他相貌皎皎,五官深邃,眸色更是清透的暗灰,泛着点深海似的蓝,与大部分中原人长相都大有不同。这种不同是种明亮的英俊,如晖如珠,若能使暗室生辉。
因此,大部分人只会说谢公子长的好,而不会想到像不像这种问题。
镇国长公主显然也并不是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只是笑而不语,帮谢明烛整理好领口,笑道:“出去玩吧,小心点,也别太张扬,你那些同袍也有考的不好的,不要仗势……”
谢明烛苦了脸:“我哪敢仗势啊,谁不知道我家是家教最严的,人家强抢民女一窝老少帮着瞒,我要敢有什么不慎,我爹第一个打断我的腿再把我清了家法。”“真记得家法?”他母亲抬起眼睛。
谢明烛朗声诵道:“居高位,食厚禄,当须履公正,蹈公清……”他似乎大有滔滔不绝,将那厚厚一沓十卷家规全背下来的意思。镇国长公主失笑,摆手道:“行了行了,想起你过目不忘了,几百年前的棋谱都能倒背如流。去吧,你那些朋友该催了。”谢明烛便是一笑,不急不缓地后退半步,行礼告退。
那天阳光格外的好,暖和的都不像个冬天,七八个世家子弟打完马球,便觉得还不尽兴,驱马前往更偏远的地方,便乐极生悲了——遭了土匪。
土匪人数众多,穿着兽皮做的衣服,却十分训练有素,匪首说话下令,底下人令行禁止,全不似一般绿林。
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文印,是个墨印的熊头骷髅形状,印在武器之上。
这伙盗匪士气非同凡响,竟让这些见过世面的小少爷都吓得讷讷不敢言语。
不过真事却远没有想的那么惊险。太平年间,可能是连土匪都知道权衡分寸,看他们衣着非富即贵,并不敢真的折辱打杀,只让他们交些钱财,大家相安无事。
其他几名少年对视一眼,想着自己身份贵重,不坐垂堂,便准备交钱了事,有人却越众而出,道:“此间太守已奏天子,盗匪尽灭,你们是什么人,敢阻路行劫?”带头想息事宁人的紫衣少年一见说话人,便觉头疼,道:“明烛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阳光正好,何必自找麻烦,坏了心情。”
谢明烛却笑道:“子闲兄此言差矣,先圣有言,得其所,君子不可惜死,事必躬亲……”
谢明烛原本是最不爱迂腐说教的,属于课堂上带头给老夫子添乱添堵的害群之马,这天却像吃错了药似的,就这么站着莫名其妙地开始对着一帮土匪掉书袋。
公子哥们惯常以他和贺子闲为首,再加上惊慌失措,一时竟没人说话,只讷讷站在后头面面相觑。
土匪先头有点懵,后来过了一会儿,见谢明烛不交钱也不拒绝交钱,死活扯不到正题上,:“小子啰嗦,要不要命?要命就交钱!”
谢明烛只笑盈盈道:“下等贱民,怎么敢要我们的命?”
这次,世家公子们都齐齐抽了口凉气,断定谢公子是疯了。
一者,“下等人”这种话,哪个暴发户都可能说,但绝对不是谢明烛会说的话,相反,书院里要有人讥嘲寒门或者贫民,他第一个揍人。
再者,这时候说这话,不是火上浇油,不要命了吗?
果然,匪头终于被激怒了,一扬斧头,对着谢明烛喝道:“小崽子仗着爹妈嚣张,找死!“
众世家子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哪见过这阵仗?
一个小胖墩吓得叫了一声,马球落在地上,滚了出去,正落在那匪首脚下,沾了红土,看在这群少年人的眼里,简直就像个落地的人头。
谢明烛却是一笑,他眼神明亮,姿态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但那斧头锋刃眼看就要割断他额发,再低一寸,这金尊玉贵的公子便要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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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明珠
谢明烛竟也不闪不避,反而只轻声说了两个字:“来了。”
——来?来什么?
那匪徒原本只是一时怒气上头,其实便不敢真的这样杀了他,如今听到这个“好”字,心里莫名一突,便听身后忽然一阵哗然,再一回头,便见寨子门口几个守卫的弟兄都昏在地上。
匪首目眦欲裂,抬斧四顾,搜寻敌人——电光火石间,一群黑衣轻骑仿佛从天而降,将他部下全缴了械。
这些人衣着还带着家徽,显然是谁的家将。
他们单膝跪地,先对谢明烛行了礼,而后去扶起那个抱着球的小胖墩,叫了“公子”。
原来是藏在暗处,保护这小胖墩的护卫。
小胖墩是今上堂妹——宁安郡主之子,也算身份贵重,但是出来打马球还要这么多人跟着也是少数。因此众人看到这堆人马从天而降,惊喜过后都十分奇怪。
那小胖墩在侍卫堆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明烛兄,你真太神了,我都不知道有人跟着我,你是怎么猜到的?我还以为死定了……”
谢明烛怜爱道:“这点事你能吓成这样,说明你爹娘给你带暗卫是对的。”
众人哄笑,便忘了谢明烛其实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怎么猜到别人家的暗卫行踪。
接下来自然也没玩的心情了,大部分少年便准备索性跟这队护卫回城。
他们正要离去,谢明烛叫住护卫头子,笑道:“辛苦将军将这伙贼人也绑了去,送官。”
”好好好!”小胖墩连连拍手:“让他们抢咱们,也不看看公子几个都是什么人。”
护卫头子却犹豫道:“这……”
谢明烛微微挑眉,其实知道护卫是为何犹豫。
问题的关键便在于最开始他和盗匪说的那句“太守已奏天子,盗匪尽灭”。
这里虽然在城郊,却不至于能藏这么多人不被太守发现,这些盗匪多半有些背景关系,更可能是为一些达官贵人所蓄。关键时刻能做些脏活。贸然将他们送官,恐怕会惊动他们之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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