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谢燃早在先帝在时便卸任了元帅,本朝也从没有帝师兼元帅的道理和先例。
只是赵浔即位后,仍将虎符给谢燃保管,也没有委任新的兵马总帅。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给了谢燃监国重权。
于是,事情便变得有些微妙。
像毕钟这些原本就是谢氏旧部的,来京时拜会侯府,相当于给谢燃也述了次职,甚至比新帝赵浔还要尽心许多。
这日,毕钟讲完,已经午时,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和柱子似的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正要吃饭的谢燃。
毕将军身如铁牛,声似洪钟,实在太有存在感。谢燃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疑惑道:“……你想留下用饭?下回早说,我这里仆从少,就做了一人量的。”
说来这事也是诡异。谢侯出身尊贵,简单的说就是被伺候惯的,原本对家中仆从数量毫不敏感,貌美侍女服侍起居衣着也十分自然。
只是曾有一天,赵浔来看到了,面上不动声色。隔日却闲聊起了宫闱内政,大概意思就是先帝奢靡,又大兴兵祸,导致国库亏空,赈灾都发不出银子。他又没有妃嫔后宫,决定索性节省宫中大半开支,将一半宫人遣散。
谢燃见他难得心放在正事上,甚是欣慰。欣慰之余,便终于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自己一根光棍,家里也没必要这么多人伺候。他也懒得想,便效仿赵浔,将仆从侍女也遣散了许多。
次日,赵浔又来了。见到看起来像被抄了家的侯府,暗喜之余觉得良心上竟有点过意不去——主要是怕金贵的谢侯把自己饿死。
他便又赠了一队厨子和侍卫,只是都是相貌平平,身形粗壮的。
可惜“简朴”观念已深入谢侯之心,基本都退了回去,只留了一两名厨子照料基本起居饮食。
毕将军却并不知道这些。
他是见过谢公子少年时多尊贵讲究的,如今见这盛京堂堂侯府,竟然凄凉到连厨子婢女都没几个,当下一瞪眼睛:“末将不知,少帅在京居然如此委屈,连个服侍的侍女丫鬟,研究菜色的厨子都没有。”
谢燃十分莫名其妙:“忽然说这个干什么?我和你们行军打仗的时候不也没有侍女厨子?”
“那怎么一样?”毕将军立刻道:“末将一路过来,这里歌舞升平,大臣多纸醉金迷。唯独您生活的如此艰难……”
毕钟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说上正题。谢燃开始有些烦了。
最后那几年里,身上沉重的罪孽和责任压的谢燃喘不过气,时常夜间辗转难寐,白日又公事堆叠如山,还时常要和赵浔纠缠,斗智斗勇,脾气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他将竹箸搁下,凝眉道:“有话直说。”
毕钟果然耿直忠心,立刻有话直说了:“我远在边塞就听说赵浔那小皇帝忘恩负义,欺辱于您。实在为您不平!这次回来一看,您不仅消瘦清减了许多,还连个照顾的家仆都无———反正虎符在您这儿,少帅,不如咱们直接反了吧!”
谢燃:“………………”
其实,当年明里暗里有过这个想法的,毕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相比之下,毕将军或许反而还是难得真的没多想的耿直人,有话直说。更多心肠阴诡的,希望利用帝与师相争渔翁得利。
因此,虽然乍听无语,却不算多么意外。时隔多年,他都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收拾的毕钟。
反而是当时毕钟用的“欺辱”一词,莫名其妙地让他记了下来。
谢燃明明知道真的传到外面的,无非是那些台面上的事情,比如赵浔扔了他的奏折,或者两人在暖阁书房的争吵。
却仍忍不住想起那些更见不得人……真正的欺辱。
当时一瞬的失神让他没有对毕钟多加解释,只是说了句“那你有没有想过,若真的赵浔如此无情无义,为何虎符还在我这儿。”
却没想到,耿直的毕将军似乎并没听懂这最关键的一句话。
甚至在他死后,对赵浔如此横眉冷对,倒像是半点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谢燃更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毕将军对赵浔的敌意反而能让他自己遭了殃。
原本,毕钟指完主帐方向,赵浔也不多言,便径直往那里走了。谢燃作为他的“侍从”,落后半步,自然也紧跟其上。
却没想到,一根粗壮有力的臂膀拦在了他身前。
谢燃脚下一顿。
赵浔当下眉头皱起,质问道:“毕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朕带个护卫都不许了吗?”
毕钟毫无诚意地对赵浔行了一礼:“末将不敢——但末将也是为了陛下和贺帅安全。您的这位‘侍从’,易了容,请先洗干净了。”
他还板着脸,补了句:“军机重地,无论何人,必须验明正身方可入内,这是末将的已故少帅——谢大人,昔年还在军中时立下的规矩!”
毕将军说着“不敢”,手却如铁铸般牢牢挡着。
已故谢大人:“……”
谢燃想,原来做鬼也有流年不利——折腾了几日,不仅没套着自己尸体的半点线索,反而经历了通缉、逃难、追杀等各种糟心事,如今进个自己曾经做主帅的营帐,也被阻拦。
但他却无话可说,因为毕钟并没看错。
为出城,谢燃和赵浔一起易容。只是在临到军营前,赵浔换回男装时,自然也一并去了易容,恢复了本来容貌,谢燃却并没有动作,而赵浔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
道理很简单,“李小灯”的容貌有六七分肖似谢燃,军营里可能遇上熟人,没必要横添麻烦。
只是他这易容手法原本就是军中学的,如今遇到行家,便直接露了馅。
毕钟见谢燃垂首沉默,不辩解也不露出真容,断定此人有鬼,当下突然出手——直取谢燃面部!
谢燃下意识地偏身闪过,毕钟立刻粗眉一竖,大喝一声,两边戴甲士兵越队而出,齐刷刷十几柄刀枪便对准了谢燃。
谢燃霍然抬眸,雪亮的刀锋就像一抔雪,照亮了他如深海般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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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更~
第34章 军法
刀锋齐刷刷地压下,而被刀锋直指之人仿佛下一秒就要身首分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有长剑雪亮,破空之势地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霍然将那些士兵刀枪挑开!
赵浔执剑挡在谢燃身前:“谁敢动他?”
他语气其实还算平静,甚至神情堪称温和。偏偏眸色泛起诡异的血红。
赵浔本是微服,又身负有伤,没有张扬身份,因此那些士兵并未意识到自己在与谁过招,眼看两方就要打起来。
正在这时,主帐方向有人走出。那人一袭青色长衫,天还未冷透却已披了裘衣,看起来不应在军中,而应该在京都的某家酒楼里吟诗作赋。
此人远远先做了个手势,那些士兵当下跪伏。等走到当前,毕钟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喊了贺帅。
原来这就是现在南大营的驻军将领,也是谢燃死后,新任的兵马大帅。
这些都没什么……谢燃惊讶的是,这“贺帅”竟是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昔日“能躺绝不站”的贺公子,贺子闲。
毕钟也知道自己不尊帝王过了火,单膝跪地:“末将有罪,但末将实也不知陛下故意让这侍卫——”
贺子闲手拢在袍袖中,轻轻打断,只说了两个字:“军法。”
他这轻柔柔的两字落下,毕钟却像被捏住脖子的鹅,自取领刑了。
贺子闲又转向赵浔,低头恭敬道:“陛下恕罪,我治军不严,有所怠慢。”
他礼仪周全,动作姿态几乎让谢燃感到陌生。——陌生到……他无法将面前这位贺帅,和年轻时懒洋洋地躺在土匪椅上,说“天下大事自有明烛兄烦恼”的闲散富贵公子,联系在一起。
谢燃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很久了。
贺子闲告罪完,始终低头俯身。直到赵浔做了个虚扶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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