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民风算不得开放,尤其南方地带、富裕人家的女子在外头鲜少抛头露面,走路羞怯低调,含胸低头。因此谢燃原以为赵浔终于可以安顿稍许,却没想到,此人果然是闲不住的,天生克他,就这一搭车,便给了陛下新的灵感。
自他们下车进城,赵浔便分外“小鸟依人”地挽着谢燃,他气质出众,帷帽下若有若现的容貌又分外清丽,倒真给谢燃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唯一让路人遗憾的是,“依人”的这位娘子,竟比她已经足够高挑的郎君还要高上些许。
谢燃不想太过显眼,因此没有立刻往城门去,而是带着赵浔在集市里略逛了一圈。
陛下的戏瘾立刻上来了,指着草编蚱蜢,凑在谢燃耳边,低声笑道:“夫君,你看。”
前任帝师大人原本正似笑非笑地端详着旁边墙上自己的悬赏通缉画像,不知在想什么。
被赵浔蓦然这样一喊,刚才还神秘莫测的谢大人先是一怔,接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小贩听不清赵浔的声音,却看得懂这姿态,当即解下蚱蜢玩具,对谢燃堆笑道:“爷给夫人买一个呗。”
谢燃默然,麻木地在袖袋中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小灯身无长物,自己压根没钱——那绿豆糕、还有给张大娘留的钱,都是赵浔出的。
这时,正听得赵浔轻轻笑了一声,娇声道:“夫君,这还没你做的好,咱们不要了。”
他压低了嗓音,竟真有几分男女莫辨,却不显得做作,而是一种特殊的低哑,就像羽毛滑过心间,让人心头发痒。
连那小贩都没顾上生气,只对谢燃道:“公子好艳福。”谢燃:“……”
这回,他不自觉地侧头看了眼赵浔。
一路上,“艳福”这词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可能有了心理暗示,竟也觉得赵浔这柔和了的容貌,秀美动人起来。
世人皆知,谢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君子之仪,审美偏好上自然也受了影响。
他其实更能欣赏温柔隽雅,才情横溢的淑女,也会点世家子都擅长的风雅手段,却造化弄人,开始是遭逢大变,无心想这风月事,后来索性就被赵浔这祸害缠上了。
——赵浔……
袖子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谢燃抬起头,对上了赵浔帷帽下笑盈盈的眼睛。
“夫君,在想什么?”
谢燃真是被他这句“夫君”叫的颈侧皮肤一片麻,心跳都乱了许多。下意识地就要推开赵浔,却发现两人已走到城门口,穿甲的武士正在挨个排查,手里还举着李小灯的画像。
“你们两个!停下!”一名络腮胡的军官挡在他们面前,举着画像对着谢燃的脸看了一会。赵浔就戴着帷帽,安静地立在一旁,倒像个真正的深宅主母。
那人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说放行。谢燃二人往前走了一段,就要出城。
忽然,一个声音横叉进来,喊道:“那女人怎么不摘帽,若是嫌犯怎么说呢?”来人眉心生痣,也穿着城门守卫服秩,只是带着盔帽,应当级别比刚才检查的护卫更高一些。
络腮胡行礼后道:“伍长,那是女人,而且个子也比嫌犯高。”
那伍长吐了口唾沫,斜眼瞄着赵浔,骂道:“废话,老子自己看不出来!一个娘们长那么高可不就是有问题——把她帽子给我摘了,让咱们瞧瞧脸。”
他这么一说,在场清楚他毛病的士兵们一下就明白了,此人是看准了这就夫妻二人,也不像有背景的,觉得人家夫人身段漂亮,借故调戏。
伍长可能喝了点酒,身上还带着味儿,酒臭扑鼻。不光说,见人没反应,还自己上起手来,一手就要去掀赵浔的微帽。而左手竟直接就摸上了赵浔的腰。
谢燃脸色一下就难看了。
他蓦然抬手,食指中指按在那伍长左腕上。
那伍长立刻双眼一番,用力一扭手腕,就想反手将这不自量力的瘦削男人掀翻,却没成想——动了一下,没挣开。
这修长双指,看着像是文人礼貌客气的劝止。伍长却觉得,自己腕上,仿佛被压了千钧之力。
而在旁人看来,倒像是这伍长自己手腕抽搐,呆在当下似的。
第27章 明烛
伍长吃了这个亏,面子下不来,脸色大变,怒道:“好啊,我看你们就是有问题——”
“长官,稍安勿躁。”这时,纱帽下的“女人”忽然说话了。“她”声音低哑,不似寻常女子娇脆,却别有一种让人心神安定的磁性:“夫君木讷,大人原谅则个。”说罢,赵浔自己掀开纱帽,露出脸来。
伍长这才脸色好转,眼神不干不净地剜了赵浔几下,竟就一甩手放了行。
两人就这么出了城去。
走了一会儿,赵浔估计也被闷的厉害,索性把那帷帽面纱扯了,倒像已适应了这女郎扮相。谢燃便侧头看了他一眼。
“郎君,是觉得妾娇美不可方物,不觉侧目吗?”赵浔笑道。
“夫君”真是服了他了:“那伍长怎么就轻易放我们走了?”
“李兄啊,你应该的确没怎么和底层人打过交道吧?”赵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谢燃不动声色道:“什么意思?”
“对付市井小民的办法和安国定邦的谋略是不同的,”赵浔侃侃而谈:“最大的区别在于,后者是理性的,大部分行为可以用逻辑推断,小部分冲动不可预测的低概率事件,也可以通过他们的家世性格推测。但底层人可不是,他们通常只为两样东西而活。面子和基本的欲望——我这样的美人,做小伏低,道了歉,全了那伍长的面子,便很关键。”
谢燃面无表情:“只是这样?”
赵浔哈哈大笑:“我还没说完——更关键的是,我借道歉的机会,在他手里塞了碇碎银子。不过这点李兄你可做不到,因为你想不到,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没有钱。”
谢燃:“……”
“怎么,李兄是不是觉得受益匪浅,感激不敬,”赵浔笑道:“还是要谢朕刚才救你水火,让你这’逃奴’不至被郡守抓回去吗?”
谢燃摇头:“不,我在想,早知道陛下能学女人说话,开始就不用在张大娘家叫你扮哑女了。”
他这话真是说不清是真心夸奖、玩笑或者嘲笑。
“这有何难?我还会许多呢,”赵浔却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小时候,我在天桥下头装小瞎子招摇撞骗过,又扮残疾做过小乞丐,还被戏班班主看中,说我脸和身段不错,要让我去唱女旦——声音就是那时候学了一点。”
“不过这个我原本不想学的,时常扳腰弄的骨头折了也就罢了,还总想喂我奇怪的药,说这样达官贵人们会更喜欢,后来我找到机会就跑了。”他说来十分坦然,似乎既不觉得羞辱,也不觉得悲惨。
“李兄,这些底层士兵就是这样,”他甚至还顺口安抚谢燃:“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上面人知道礼仪,会做衣冠禽兽,虚与委蛇,这些人可不一样,脑子里只有女人和热饭,逼急了反而麻烦。”
明明是所谓的九五至尊,但是无论是女装还是被人羞辱,此人心态都十分平和,说起自己登基前的落魄事也一点不自在的意思都没有。
但若要说他平和,其实也没有,只是弄乱了寝殿便送了个“斩”字,即使是公主义妹,只要扰了他的复活谢燃大计,也准备照处理不误。
谢燃被他宽慰的有点心情复杂:“你做皇帝的时候要是也这么宽宏大量便好了,既然能理解底层艰辛,何必动不动便因所谓复活之阵而敕令斩首,还要用万民祭天。”
赵浔却眨了眨眼,却说:“我没有乱杀人啊,李兄可去查查,我杀的都是贪官污吏,顶多手段残忍暴戾些,但我治下几年,冤案贪污都少了许多。毕竟——谢侯啊,他心里可没有我,只有天下和万民,我还指望他回来,总不能彻底疯了,成了滥杀无辜的暴君,那可不就把他得罪死了,再也不理我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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