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说自己等了谢明烛许久,也没说自己来这儿只是想再见谢明烛他一面。只是异常冷静地描述了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的……从一群蒙面匪徒闯入开始,再到匪首以女眷威胁谢赫,最后“匪徒”竟拿出重弩之流御用军用武器,将谢府满门,全部诛杀。
一个不留。
少年说,那伙人衣着简陋,多以虎皮狐毛蔽体,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不似寻常匪徒。他们的箭上都有纹样,一个棕熊头骨的纹印。
少年还说,自己曾被两年前山上那伙盗匪囚禁多年,认得出他们杀人的样子。
只是这伙人原早该在两年前便作为国舅爪牙,而被彻底铲除,为何会今夜离奇地出现在定军侯府大肆杀戮?
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挂着两年前的熊头骨纹样。
谢明烛没说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呵,匪徒?
若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些,他还不如现在直接抹了脖子,下去给父母请罪。
外戚一党的确自两年前盗匪案后,便已凋零侍卫。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舅虽倒,皇后虽囚。但太后尚在。
这位并非庆利帝的生母,而是扶他登上皇位的先皇嫡后,只比庆利帝长了没几岁。年逾六旬,身体却比庆利帝还好许多,精明强干,渴望权力和家门长盛。
皇后是太后的亲外甥女,同出王氏。
借着这么桩大案,庆利帝方有机会料理了国舅党,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威慑蠢蠢欲动的嫡母太后?
传闻庆利帝出身寒微,母亲只是一介浣衣宫女,是靠做皇子时,在无子的太后跟前孝顺侍奉上的位。
且不论其他,若真对太后母族赶尽杀绝,忘恩负义,怎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
帝王的手段和绝情,就在这时体现出来了。
一面,庆利帝卖王太后面子,不废皇后,亦不杀国舅,只褫夺官位,流放左迁了国舅一党。另一面,他有了一个更阴毒、也更聪明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一石二鸟。
很简单,这官场上素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国舅死了,官场上自然会出现另一个赤手可热的香饽饽。
——除了皇室姻亲,军权世家的定军侯谢氏……还能是谁?
只要王氏和谢氏两败俱伤,皇权自然独大。
现在便是如此。
谢明烛冷笑着想,有了这些以熊头骷髅为纹的盗匪,定军侯府被灭门之事一定会被一样记在国舅王氏一脉头上。
至于这些“盗匪”……究竟是真正的匪徒,还说世家手里养的刺客……抑或是皇家的禁卫军,又有谁会知道,谁会在乎呢?
他此刻万念俱灰,见那少年陪着不愿走,索性便将这些龌龊阴暗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谢明烛竟然自己也笑了。他觉得可笑,却说不出是什么最可笑。
只是,谢明烛原本觉得少年是听不懂的。
却没想到,少年安静地听完,竟问道:“杀人者可以伪造。但哪怕是编,也总得有个动机吧?村里莽夫都知道,若是随口便说不认识的张三杀了李四,连傻子都不会信。我想,即便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敢这样张冠李戴,天下人是不会信服的。”
少年此话落下,谢明烛竟觉心头一震,想明白了整件事的最后一点关节。
动机。
王谢二氏必须得在外人看来有仇。这份动机,其实竟才是庆利帝筹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原本,这会是最难成的。
谢赫素来忠厚冷峻,对权势夺利并不感兴趣。
王氏虽然跋扈,却到底顾及谢家军权,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在两年前,这份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谢家“独子”,谢明烛,少年天才,智计无双,借机剿匪,破国舅党。
——谢明烛,“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庆利帝御赐之字。
多么不可一世……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啊!
难怪,难怪——他出宫前,庆利帝道:谢氏百年门第,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第一……功臣。
谢明烛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滴,滑过他的眉目,像极了泪水。
他笑得气息难以为继,低头目光正撞上父母死不瞑目的尸体,蓦然心头剧痛,呕出一口鲜血。
少年神色焦灼,上前扶他。谢明烛却神色冷厉,反手推开那少年,后者原本便落魄虚弱,跌倒在地。
谢明烛哪还有精力注意旁人,他随手抹了血迹,那殷红映满唇色,衬着他苍白如死的脸色,竟有种格外的惊心动魄。
他想,身为人子,不察父母烦忧,反而自以为是,逞一时之快,是为不孝。
身为人主,不能庇其护其,害这些家仆无辜殒命,是为不仁。
身为人臣,不能随明主,反被利用为害,作了争权夺利的棋子,不利社稷百姓,是为不义。
他的身前正好落了把残剑。剑上凝着已经干涸的血。
谢明烛捧起那剑,指尖滑过雪亮剑锋,想,我这样不仁不义不孝的无用之人,还活着做甚么?
暴雨如刃,只打的人周身发冷发疼。少年狼狈跌撞着从雨泊中站起,便看谢明烛这幅低眉不语、以手抚剑的模样。
他的心中骤然涌现出沉重的不安,跑到谢明烛身边,也半跪下来,微微仰头看着谢明烛,唤道:“老师!”
谢明烛:“……”
他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泥塑一般,缓慢地动了下眼神:“……你这么喊我做什么?”
果然,那日在桥洞下,他只是编个蚱蜢随手逗弄少年,半点也没当真,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少年在心里自嘲了一下,神色却不见失望,只是专注地望着谢明烛,仿佛天地间只能看到他一人一般。
谢明烛低下头,撞上了少年炽热纯粹的目光。这种神情和姿态让他有种错觉——这世上竟还剩了个全心依赖自己的人。
少年道:“我年纪尚小,又才学粗陋,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却也知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如师如父。我不懂那日剿匪会有什么旁的影响,只知你让我和我娘重见天日,得以存活。”
阿浔先前从来没这么郑重地说过这些话,此时其实是在提醒谢明烛,哪怕那次剿匪注定了今日灭门悲剧,但至少也曾真正救过一些人的一生。
阿浔和他的母亲是。
那些被侮辱的女孩是。
年年岁岁惨遭屠戮的周边平民是。
满腔忠心仗义执言却被暗杀的忠臣也是。
谢明烛心头豁然一动,想到了两年前,谢赫那几句话。
当时,他因剿匪除国舅党一事,在盛京名声大噪,避在家中。
谢赫那时找他,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必是一顿训斥,却没想到谢赫罕见的温和。
定军侯谢元帅说,苟利国家,不惜此身,不惜富贵——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
兜兜转转,时隔两年,隔着阴阳,谢明烛终于彻底明白了谢赫当时要说的话。
——苟利国家,不惜此身。
谢赫或许在谢明烛剿匪时,便多少预料到之后的事了。但他没有呵斥谢明烛。因为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做错了。
不惜此身。
这句话是谢氏家训。两年前,是谢元帅对已料到未来的他自己所说。
却也是对两年后的谢明烛说的。
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没给血肉,却用自己的风骨为谢明烛塑了一条脊梁。这脊背撑的起家国大义,当得了问心无愧。
谢明烛想,我是谢赫的儿子。我永远是定军侯谢氏之子。
他蓦然横手执剑——少年大惊,来不及阻拦,便见谢明烛撩起袍袖,将那剑锋滑过苍白腕部,刹那血如泉涌!
谢明烛手下如电,面无表情,只有下刀之时眼尾微动,眸光比这冬日的雨水更凉千百倍。
他这样在自己手上,不停歇地足足割了二十一道!
盛京谢氏,定军候府……二十一口人,今日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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