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这番话说的行云流水,连个磕绊都没打,末了甚至自我感动地挤出几滴眼泪,直直地望着谢燃,像是指望他立时便信了,也跟着哭一场。两人君臣父子,执手相望泪眼。
但谢燃实在哭不出来,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句:“陛下节哀。”
庆利帝看他这副样子,渐渐自己也觉得没劲,又随便说了几句鼓舞的虚辞废话,便让谢燃退下了。
谢燃走出御书房时,大内总管太监张真递过来一个手炉。
“谢公子,”张公公猫着腰,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天暗了,宫外寒凉,您拿着暖暖。”
这几年,谢燃杀伐果断,又愈发不爱说话,因此看起来更显的深沉莫测。
很少有人记得,他今年其实才二十四岁。寻常簪缨世家子弟,若是不懂事些的还在遛猫走狗,即便懂事点的,也不过科考领个尊贵的虚衔,和父辈学着经营人脉,准备继承家业。
诺大皇宫朝堂,遍地是叫谢燃“谢大人”、“谢侯爷”的,这些曾经属于他父亲谢赫的称呼,如山一般突然沉沉落在了他的肩头,仿佛每一声称呼,都在提醒那些浓得化不开的血仇。
也只有张真这个看他长大的老内监还会叫他声“谢公子”了。
谢燃接过暖炉,手指在温暖的绸布中微微一顿,抬眼看着张真。
“谢公子,您少时,长公主殿下常带您入宫请安,冬天时,老奴便会给您个暖炉。这回,老奴在里头又添了些陛下爱用的安眠香料,想来陛下都喜欢,一定是不错的。”张真弯着腰,笑呵呵地说:“近来天寒,您也要……顾念己身。”
谢燃眼睫微动,看了眼御书房里庆利帝的背影,道:“谢过公公。”
他走出宫廊,在僻静无人之处从包裹暖炉的绸布中,抽出一张字条。
只看了一眼,方才被皇帝当面赐毒而面不改色的谢大人竟然神色大变。一瞬之后,他眉头紧锁打开手炉的铜盖,将字条扔进炭火中烧尽。
字条上写的是:昨日三皇子报,郁郡王浔出身恐有疑,君请明哲保身。
于是,就在刚才,谢燃正琢磨着这张字条,没走几步,便撞上了守株待兔的赵浔。
谢燃原本便心思混乱,一会在想,当时信物都是庆利帝见过的,到底哪里能出错,还是只是那三皇子构陷攀诬?
一会又想,若赵浔的确并非庆利帝血脉,那就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大罪,赵浔断没有存活的道理。
既然如此,那唯一的选择便是自己将罪顶下。
——让庆利帝觉得是他谢燃故意让赵浔冒充皇子,目的是要利用赵浔夺位。
现在自己对庆利帝还有用,或许能免去死罪,但之后的筹谋便更艰难许多……
他这里一团乱麻,若说是见面前,他或许还动过将此事告诉赵浔的念头,眼下听到对方这番关于围猎争强好胜的弘论,又是一番杀马的疯狂作为,瞬间觉得心身疲惫。
原本二人便有许久未见,这三言两语间,谢燃隐隐失望,转了念头,觉得赵浔毕竟年轻,又从事冲动极端,若是知道此事恐怕反而乱了阵脚,影响自己筹谋。
既然彻底决定将事一人担了,谢燃便刻意疏远赵浔,说完话后,便径直离开了。
……
谢燃走后,去了钦天监。
普通钦天监官员,日常只需预测水患灾害等事,地动仪等物谢燃也略有涉猎,不足为奇。
只是,鲜有人知的是,钦天监还有“另一面”。
大部分人以为钦天监在宫里。其实那边主要是官员管事,真正聚集方外人的“钦天监”是在盛京郊外山上,一座道观之中。
有句记载于许多方术异闻古籍的话,叫做“虚境钦天监,人间长生殿”,说的就是此处。
那里几乎都是方外异人,当真可以占卜国师灾祸、寿数吉凶,乃至穿梭阴阳。
比如现在钦天监的方外主事名中一大师,已历朝五代,若传闻属实,此人活了得有至少两百岁。但因为行踪飘忽,除祭祀大典外很难得见。只是从历朝历任皇帝的态度来看。必然不可能是装神弄鬼之辈。
鉴定皇子血脉,不出意外,自然也会找上他们——这也正是谢燃此行目的。
道观前有阶号称上千,绵延不见天。无论何人,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以示诚意。
谢燃自然也不例外。
他年轻,又曾从军,按理正是年富力强,却不知为何,爬的很慢。从正午到傍晚,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落在他的鬓边,竟衬得谢侯的脸像是比雪还白。
寻常人不知这道观另有乾坤,只觉得似乎比其他的灵一些,因此也有平民百姓前来拜冠,只是大部分一见阶梯高耸入云,又看下起了雪,早就回去了。到最后,只有谢燃和另一名老妇还在登观。
谢燃近几年除公事朝服外,都素淡朴素,不再偏爱浓烈的颜色和精致的缀饰,着装上与平民并无不同。
那老妇便颤巍巍地和他搭起了话,说这观里有神仙,灵得很,又问他家里遭了什么事,要雪天来爬这千层阶。
谢燃爬的时候其实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要弄清赵浔是否是庆利帝亲子,或者哪怕仅仅为了通过血脉测试,此行都不得不来。
只是,当老妇说到“家里”时,他不由一愣。
其实谢燃早就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但不知为何,在被问起时,他脑海中竟又一次浮现出了一双眼睛。艳丽的、微微上挑的、总是含着耀眼神光的眼睛,垂一分是道不明的辗转委屈,扬一寸却又是无匹的凌厉神光。
那是赵浔的眼睛。
也是在这一刻,机缘巧合之下,谢燃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与他而言,竟已如雁痕风声一般……不知何时起,已刻入心魂。
老太太没等谢燃答,自己便颤巍巍地说了起来,说老伴儿病了很久了,浑身都疼,向来求一求神仙。
谢燃便猜:“是希望身体康健,延年益寿?”
老夫人却笑了,眉目间皱起了慈祥的纹路:“我们老啦,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怎么能不知足求这些呢。老身就想求神仙让他能过了今年冬天,让他再尝一尝我酿的桃花蜜。这老头子啊,最爱吃这口了,和老婆子我天天念叨……”
谢燃就说:“若只是如此,其实您可直接去集市中采买,若是不行,在下也可帮——”
老妇却打断了他,笑道:“公子,你不懂……他就要喝我酿的。”
谢燃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爬完了这千层阶。
观前有名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道人正在扫雪,此人青衣戴帽,穿着批制的道袍,十分不起眼。
谢燃却不知为何,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他迎着最后一点日光望去,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脚下虚浮,身形向后一倾,竟差点就要摔下石阶!
在千钧一发之时,那刚才还在几里外的道人一把握住谢燃肩头,谢燃甫稳住身形。那道人便撤手笑道:“谢公子,仔细了。”
谢燃忙告谢,他这时走了两步,才意识到手脚冻僵,头晕发痛,等和那道人进了观,才渐渐反应过来:“小道长,刚才还有一位老妪和我一起登阶,劳你安顿,天寒地冻,老人年迈,恐难忍受。”
那年轻道士却似一点也不着急,给谢燃倒了一杯热茶,才慢悠悠道:“谢公子,稍安勿躁,这茶杯是贫道亲手做的,可别埋汰了。”
谢燃下意识去拿茶杯,入手粗糙不已。再一低头,竟然一惊,主要是这茶杯长的奇丑不已,歪七扭八,连边缘都不在一个水平面,还破了个大口,如今还能盛的住一点水,都要感谢谢公子手够稳。
那道士看他低头观察水杯,喜笑颜开:“这杯子好看的紧吧?贫道亲手做的!我已学了整整十年,还偷偷去看了那些紫砂高人学艺,砸了三千个杯子,才有了这绝无仅有的一个!是无价之宝。谢公子,你可太有福了。
谢燃:“……”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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