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有着严格格式与各式避讳,陆旋虽然读过一些书,官场上的规矩却实在匮乏,提笔不知如何开头,想起那几个随员应当能帮上忙,院上当差的少不了帮知府处理公文一类的事物,要来了当然得物尽其用。
于是他找上那几个随员,让他们拟一份奏疏出来。这是那些文官的专长,候补州判斟酌词句格外仔细,一句句润色,交到陆旋手里,掩不住得意之色。陆旋点头谢过,拿回房里,没有原样采用,而是照着格式自己重新写了一份,交给手下人送入京中。
第一份奏疏递出去,走的是官府文书专用的通道,耗时能比寻常书信短不少。完成这桩事往回走去,正瞧见何承慕站在门外愁眉苦脸,陆旋脚步顿了顿,上前问了一句发生何事。
何承慕闻声转脸看向他,捧起手中窑神:“将军,窑神早上从床上摔下去了,跑起来比昨日慢了许多,我忧心它是不是崴了脚?”
被今早变故吓到,他始终小心翼翼,给陆旋看了一眼便收回怀里,随着低头双肩垮了下去。
一只老鼠能崴脚?陆旋盯着窑神看,那双精神的黑豆眼一眨不眨与他对视,鼻子两侧胡须不停抖动,时刻嗅着周遭气味变化,看起来还算活络。但再细看,灰色毛发间多了些斑驳的杂色,被皮毛覆盖全身因而老态不显的兽类,也会在这些细枝末节里透露出生命到了哪个阶段。
他们相识数年,几乎不曾注意过这件事,那日班贺的惊叹才提醒了众人,窑神是一只活不了多少年的鼠。它的寿命在同类中出类拔萃,已然算长寿,是鼠辈中的寿星公,但相较于人终归太短,何承慕早晚会迎来那么一天。
“年纪大了,是会有些腿脚不好。”陆旋平静地说。
何承慕不愿面对:“可它还能吃能喝着呢。能吃能喝就是能活,我奶奶告诉我的。”
陆旋点头:“嗯。往后注意点它就是了,别让它爬太高,也别乱跑。”
“谁不知道它就好到处跑,谁看得住它?”何承慕把窑神揣进怀里,低头叹了口气,“我从地下逃出来时说过,会把窑神好好供养着,哪怕它彻底走不动路,彻底断了气……”
话未说完,只是这样想,都觉得难过。何承慕看着现在的窑神,就像看到当年尚在人世老态龙钟的奶奶,不敢去想失去窑神陪伴,他该怎么办?
“别想太多,现在窑神不是还好好的。别亏待它,吃好喝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陆旋对生死这件事没有太好安慰人的话,他失去亲人时太过突然,此前从未有过相关预想,惨案发生之后疲于奔命,根本来不及悲伤。一段时间后他才慢慢回过味来,失去至亲的思念悲痛深入骨髓,只是幸好那时身边有一人作伴,体贴慰藉,才叫他不至溺于伤痛中。
两人俱是沉默,忽然想起另一个人,陆旋问:“袁志呢?”
“不知道。”何承慕暂时放下伤感之情,回话表情有些茫然,“听说,他经常趁外出往村子里跑,给那姑娘送些药,还有吃的。是不是又去了?”
那名叫方束禾的姑娘,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奶奶,容貌生得漂亮,村里年轻姑娘没一个比得上的,只可惜命不好,父母早亡。在乡野村民眼中逃不了与灾煞沾些边,因此不受待见,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关笙娘愿意同她玩。袁志上门去送药,还被关笙娘给骂了一顿,心里不知道多憋屈,只能忍气吞声不跟那女人一般见识。
不过也因为他的鲁莽之举,方束禾在村里处境有了些许变化。
亲眼见到束禾被人用鞭子抽打,部分村民良心不安,总算放下敌视,姑娘媳妇们上门帮衬,同她说些话,邀她一起看绣花的花样。可也仅是如此而已,人心叵测,总有些无端的恶意偏见,以及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死板固执,完全消除那些人心中对“鬼婆子”的恶意几乎不可能,能有一点起色就算万幸。
这会儿两人口中谈论的人从营外回来,面上放松,迎面见两双眼睛盯着自己,袁志停下脚步,站直了:“将军。”
“你去村里了?”陆旋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
袁志犹豫了一下,痛快承认:“是,我去看看方姑娘的伤势。将军,那村里都没几个好人,我们村可比这里好多了,要是有个什么孤儿孤女,邻居还会照应呢。”
何承慕听他说这话,古怪一笑:“你是不是想,要是方姑娘住到你们村去,那就好了?”
“对呀!那么个心善的好姑娘,要是在我们村,那媒婆都要把门槛踏平了……”袁志忽然回过味来,双眉抬高了,“小何,你什么意思?”
何承慕笑得鸡贼,冲陆旋挤挤眼:“我就说,他是看上人家姑娘了。那几鞭子挨得值,不痛不痒的,还能得一漂亮媳妇。”
“你找打!”袁志举起拳头,脑子里却想着媳妇二字,霎时红了脸。
对,他们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打着光棍,得讨媳妇。但……他们这样,真的讨得到媳妇吗?陆旋对此抱有怀疑。
陆旋寄回的公文不比寻常信件,几日便送到了皇帝案前,奏疏上写的内容直白,讨要空白的兵部任书,像是他会说的话。
招抚那些匪徒是惯常用的手段,比起打仗劳民伤财,可接受范围内给出一定程度好处可以避免伤亡,无疑是优解。
赵怀熠没有多犹豫,给兵部下达指令,将两份空白的委任书送到陆旋手里。若是陆旋能成功招抚这些匪徒,领头人至高任一个地方都司不成问题,但名额不能多,最多两人。
余下低阶武官任命,就靠他自己去谋划了。
张全忠低眉垂首上前:“圣上,太后请您去御花园,说今日腊梅花开了。”
赵怀熠嗯了声,问道:“太后宫里火炉烧起来了吗?”
宫里的火炉是当初大司空孔芑多在世所设,命名简略,功能却不一般。燃着炭火的炉子煮沸热水,冒出的白色热气顺着沿着宫殿铺设的数条管道到达各处,滚烫管道包裹宫殿,内部温度可以在短时间内升高,冬日便不觉得冷了。但这火炉极其费炭火,赵怀熠自登基以来不曾启用过,却怕太后受寒,宫里只有太后所居住的宫殿才能启用。
“早早烧起来了。”张全忠说,“那火炉不曾断过,烧了十来天,太后宫里暖得和初夏似的。只是门窗不能大开,太后觉得闷,今日命人熄了炉子,去御花园赏花透气。正好见到腊梅,想起圣上了。”
赵怀熠站起身,拂了拂衣袖:“走吧,去御花园。”
皇宫内的御花园冬日也能见到不少盛放的花,各地进贡而来的植株经由顶级草木花匠布置栽培,四季渐次开放,形成截然不同的景致,适应寒冬的品种绽放着红的黄的花,点缀几朵未被吹落的雪,凛冬里别有一番滋味。
几株腊梅不用特意修剪,立在雪景里伸出曲折枝丫,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工笔画。浓郁的香味从枝头上散开,三丈开外便觉香气扑鼻。
嗅到随着冷风袭来的腊梅香气,赵怀熠也见到了坐在太后身边的人。
那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生了张如满月的脸,杏眼秀眉,口鼻小巧,观之可亲可爱,坐在太后身边不算拘束,手里还抱着太后平日使用的鎏金暖炉。
前进的脚步停下,没了继续上前的意思,赵怀熠抬手示意身后内侍不要出声,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却被耳清目明的太后先一步发觉。
“皇帝既然来了,为何要走啊?”华清夷声音和缓,身旁的小姑娘闻声立刻站起身行礼:“荣儿拜见陛下。”
赵怀熠看向她,恭敬一礼:“母后。儿臣没有要走,只是想吩咐他们,给母后做些茶点来。”
华清夷搂了搂身旁的华云荣,对赵怀熠招手:“来,坐到母后身边来。”
“太后未告知儿臣,荣儿也入了宫。”赵怀熠目光落在华云荣面上,并未露出不喜。
华云荣双眼不知往哪儿看,只好看着姑姑,在皇帝的注视下微微往后缩,脸颊便更圆润了些。
她也不知道,这位皇帝表哥也会来,召她入宫分明是说为太后伴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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