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老爷前两日差人去请您,听闻您去了乌泽乡修缮翻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日正好在这儿遇见,还请您随我走一趟。”
老管家笑容和蔼,身体微躬,却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龚先生笑笑低头,顺势把手里俩孩子交到了陆旋手里:“我随他去一趟,你照看好他们俩,别在大街上把人弄丢了。”
陆旋嗯了声:“我会的。”
阿毛扬起脸,道:“师兄是在和我说话。”他望向龚先生,“师兄放心吧,我肯定照顾好阿桃。”
除了有些管不住嘴,龚先生对阿毛是放心的,双手悠哉背在身后,迈步走向老管家。
陆旋看着龚先生随那位老管家向着相反方向走远,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阿毛催促着他快走:“听师兄说,是个告老还乡的老将。咱们快回去,阿桃娘该等急了。”
陆旋问:“你不担心你师兄?”
阿毛奇怪地看着他:“我师兄可用不着我担心。”
陆旋自觉多言,他们是多年相处的兄弟,对彼此总比一个外人熟悉。既然阿毛如此言之凿凿,他又有何可质疑的。
玉成县内有一座将军第,先皇钦赐的府邸,大门正上方悬挂“将军第”三字匾额,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石狮子,青砖黛瓦冷冽肃杀,一如宅邸的主人。
龚先生跟随老管家踏入府中,绕过雕刻山石的影壁,便听见大院里一阵棍棒声。
庭内的树木生得都不高,枝叶零星得可怜。手持长棍的魁梧身影挑、刺、劈、扫,招招带风,凌厉招式之下,又洒落几片树叶儿,多少可以窥见这些树木这许多年的辛酸历程。
一套招式结束,宅邸主人终于回身,露出凌厉沧桑的面孔,将长棍交到迎上前的老管家手里,声若洪钟:“龚先生。”
龚先生躬身一礼:“古老爷。”
接过侍女递来的汗巾,古老爷擦了把脸,搓了搓双手,大马金刀坐在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摒退旁人,只留了老管家在。
龚先生一瞥地上那只矮凳,熟稔地过去坐下,抬起古老爷右腿。手下触及之处毫无人体的柔软,反而冰冷坚硬,一条腿的分量远沉于常人。
他动作利索地剥去鞋袜,卷起裤腿,一道寒芒随着遮盖的布料褪去,乍然迸现。
那条腿自膝盖往下再无半分皮肉,而是钢筋铁骨铸成,外形构造与人腿相差无几,脚踝关节可灵活转动,五根脚趾亦可分别活动,灵巧异常。
这副场面在龚先生看来,却是司空见惯一般,神色如常地询问道:“古老爷近来可是感觉不适?”
古老爷靠着椅背,啜了口管家奉上的茶:“近来愈发力不从心,迈这条腿总觉得吃力,大不如前。”
“老爷保重身体。”
“似乎也是去年这时候,你替我将这条腿重量减去小半,这才不过一年光景。”古老爷低低叹了一声,“今不如昔啊。”
龚先生低头检查钢铁义肢,嘴里说着:“老爷老当益壮,不输当年。”
“岁月不饶人,年华老去谁也逃不过,我自己清楚。”古老爷面色肃然,“世人皆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唯有我们这些苟且贪生寂寂无名之辈,才能留得一条性命在,亲眼见得这番桑榆暮景,可悲可叹。”
庭院中冷冷清清枝叶飘零,似乎印证着他的说法。却听噗嗤一声,龚先生竟笑出了声。
古老爷瞠目:“你笑什么?”
龚先生勉强压了压嘴角,声音里笑意却是掩不住的:“小人不过是想到,余县丞七十九岁的老父亲。耳背手抖走路不稳,人老心不老,照样娶了房十七岁的小妾,您身体总不见得差过他。”
古老爷一时无言,片刻,浑厚的笑声响起,摇头说了两声你啊你啊。
说笑完,龚先生将古老爷鞋袜穿上:“我已经将每一处部件都减重削薄,以减轻分量,再改动,恐怕承重牢固都有所影响。与其减轻本身分量,不如换一种更轻的材质。”
“换材质?”古老爷坐直了些。
龚先生道:“老爷这义肢是军中所用,材质与分量皆是以加强将士战力与防御为目的,大部分部件都是用天铁制成,以确保与身体契合。若是寻常用,大可以只保留与肢体连接部分,与主体支架。”
天铁是一种特殊矿石,经锻造后广泛用于武器、盔甲制造,只是稀有珍贵,除非御赐,唯有皇亲贵族有资格使用,天铁矿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百余年前的机缘巧合之下,军中军医发现天铁用于义肢制作,可使义肢如天生一体般操作自如。但天铁也有其缺陷,并非所有人体都能接纳,八成人体会出现排异反应。
因此,能接上义肢的人不仅地位崇高,更是要有能顺利融合天铁的好运气。
坐在御赐将军第里的这位古老爷,便是撞了大运的。
可从另一个层面看,失去原本的肢体,余生只能使用冰冷无知觉的义肢,本就是一种最大的不幸。
第5章 木匠
龚先生提出可行方案,古老爷思索一番,点头同意了。
事实上,不听取龚先生的,也别无他法。
交代了注意事项,将义肢更换提上日程,将军第的管家呈来定钱,龚先生也不看一眼,拿过揣进怀里,谢过古老爷便起身离开。
老管家送到巷口,再三道留步,才停在那儿目送,十足的讲究规矩。
回到小院里,阿桃正和阿毛在追逐玩笑,见到他回来,齐齐扑上前来,叽叽喳喳地叫开了。
阿毛手举得高高的:“师兄你看我做的鸟!”
那是一只拳头大小的鸟,身体用木头雕成,翅膀是用细金属丝扎在一起的金属薄片,从两侧洞口连接入身体里,在机关牵引下一上一下地扇动,展翅欲飞——只是现在还无法飞起来。
这就是用捡回来的那些破铜烂铁做的,阿毛对这类手艺活异常有兴趣,时常做出一些这样的小玩意儿给龚先生看,得空了就满城跑着寻宝,几个弃物的地方给他摸得透透的。
“做得不错。”龚先生笑着鼓励了两句。
陆旋一向寡言,许是待着闲得发慌,整理起了院子里乱堆的杂物,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龚先生看着没有丁点儿不好意思,他愿意干就让他干去。
刚坐下喝了口水,门外来了人,是驿馆的郭老倌。
郭老倌手里提着一块豆腐,笑呵呵地跨进门槛,将豆腐交给阿桃交代要放好,大着嗓门对龚先生说道:“大前儿还好你们半路下了车,不然可就麻烦了。我回了驿馆,那儿好些军爷歇脚呢,我的马都没地方站脚了。”
和阿桃嬉笑的阿毛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声响,跑动的脚步慢了下来,转头看向龚先生。
陆旋收拾的动作停下,想起龚先生忽然半途下车那件事来,状似不经意间朝那方向扫一眼。却见龚先生面色如常,笑道:“是吗?那可不多见。”
郭老倌在院子里坐下:“可不是。那军爷带了不少兵马,足有五六十人,说是要抓什么逃犯。我听他说是一大一小,年岁又与你和阿毛相当,当时就给我吓得站立不稳。”
他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见阿毛傻愣愣站着,像是有些好奇又不明白说的是什么,笑着安慰了几声没事。
“不过他也说了,那两人一个叫什么……班贺,一个叫孔泽佑,登时我就安心了,他们要抓的绝不是你们。你分明是叫龚喜,阿毛叫……诶,阿毛姓什么来着?”郭老倌茫然地看了看龚先生。
“哦,他随我姓,也姓龚。”龚先生说道。
阿毛眉毛扭了扭,忍住了没说话。
陆旋看着龚先生,怕不是信口胡诌的一句?
龚先生正经了神色:“现在那群军爷在何处?”
“早走了,赶着去苍俞县呢。”郭老倌摆摆手,“听说是那儿有逃犯的消息,当日吃了酒菜,给马喂饱草料,就离开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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