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被威慑了一番,仍道:“大赵天子居于温泉行宫,避世不见,诸位却不懂化干戈为玉帛的道理。”
老太傅白须震颤,怒目道:“巧言令色!”
钟煜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姿势,他自上而下,静静地望着来使,不动声色,在未尽之言中,他道:“言辞交锋,不过是口舌之争。孤倒是觉得,西羌若是也有使者雄厚的实力,也不至于在我境侵犯许久,却迟迟不敢开战。”
戴着帽兜的修士勾唇笑了一下。
他开口粗糙、沙哑,却带着极强的蛊惑性:“早前听闻殿下在崐仑修有元婴。我有一物,请诸位一观。不如请同为修士的殿下看看?”
他起身时,步伐极稳,腰上似乎缀了什么东西,锁链相撞,叮叮当当。
他在空旷的场地上闪身几下,指尖落下几块碎石,食指抚过,落阵如红纹,碎石被他催动往前,石块却徘徊于阵中。
众人目光落了过去,连同才站在场上的太傅,目光也是一顿。
修士轻笑了一声:“早闻殿下早前身在崐仑,这一道奇门八卦阵,还请殿下破阵。”
场上气氛极其低压,呼吸轻微,针落可闻。
“殿下要领兵前线,难免分身乏术。何况,殿下能识破,千军万马却不一定都能。破阵时间一久,西羌大军早已压境。”修士又望向兰陵,笑了笑,“公主。”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
修士又道:“公主说,石阵如此,若是大军压境可如何是好?”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修士:“公主若去了西羌,可以免于两国纷争,免于将士伤亡。可汗也会对公主很好。西羌水土定然能将养好公主,也让公主成为草原上的明珠。”
这一道奇门八卦阵如能破解,也不至于大赵与西羌周旋已久,至使小人得志,登堂入室。
兰陵公主攥紧了手里的红衣,心口像揣着只兔子,怦然狂跳,半晌,她平复了神情,敛眉,一字一句道:“兰陵。”
“兰陵。”
“公主。”
场上蓦地一声。声音清透,温润,却有着不容人置疑的威仪。
沈怀霜与钟煜同时开了口。
钟煜不动声色:“孤以为,使者有察人之能,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事已至此,沈怀霜垂眸,徐徐从座上起身,他现身屏风后,抬眸往下望了一圈的刹那。一袭白衣如披了风雪而来,他站在众人面前,却不可逼视。
西羌来使与他对视,却猛吸一口气。
兰陵手边的酒杯泼洒开,酒红色的葡萄酒滴落在她指尖,洇染在锦绣上。
西羌来使惊疑道:“太子殿下故弄玄虚,这位又是何方人?”
钟煜静如止水:“授孤以诗书,尽心教诲,正是孤的先生。”
嗤。
剑光一闪,数十年功力,于握剑之时乍然,
众人只觉得眼前如日光骤降,电光火石间,风浪忽起。
剑风挥开修士的黑色帽兜,掀出帽兜下那张近乎苍白的面孔,他的眼下赫然落了瑰红色长疤。
风起,阵破。
风落,剑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沈怀霜脸上,他面色沉重,波澜不起,如同不是崐仑的仙师,而是运筹帷幄的政客。
有些人天生气度非凡,站在那里,就是人物。
沈怀霜收剑入鞘:“已为大赵破阵。”
碎石落在地上,晃了两下,恢复了死物般的沉寂。
沈怀霜如同身至台风眼中。
修士低眉笑了,脸庞隐在帽兜内,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座上。
周围喧闹声,叹息声,喝令声,纷纷扬扬,裹挟着风声朝他席卷而来。
西羌来使顾左右言他:“大赵这地方竟是无人,女子领兵载入史册,泱泱大国,竟不觉得羞愧!”
“西羌使者有意挑拨,分离众将之心,我心甚寒,当以斩首论罪。”
使者脸红脖子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殿下举措!”
钟煜打断了他:“竖子狂妄,两国交战,便拿你的头颅做战书。”
“阿弟说的是,不愧是我大赵好男儿。”
“跳梁小丑竟敢登堂入室。大赵怕了西羌不成?”来人是个极其高挑的女子,眉目如画,飞眉入鬓,端得是与钟煜一样的好样貌,头上竖着双垂髻,金冠高佩,入场,即有极其威压的气魄。
咤声有着女子的悦耳动听,却似喝令千军。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呲地一声,使者脖子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痕。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重剑砍在使者桌上,昭成面色不变,下一剑却指向了使者喉头:“我本是军中人,只谈家国,竖子狂妄,大赵容下你才叫真的羞愧!!”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使者带着人连滚带爬,匆匆出了宴席:“望殿下交战时也有这般气魄!”
沈怀霜侧过头,朝钟煜看了过去。
眼中锋利之色退却,只留下满目的平静与温和,长久注视,不舍移目。
第81章 草木皆有情
宴席将散,钟煜之后还要与昭成商议出征一事。
宴席上,朝臣从座上起身,围拥而来。
沈怀霜悄声对钟煜道:“今日我先行一步。”
钟煜侧首朝他看来,保持着低眉的动作,应了一声:“我让张德林好好送送你。”
钟煜目光还留在沈怀霜身上。沈怀霜却从他身后绕了过去,他走在宴席的长廊上,又回首,对钟煜淡淡笑了。
钟煜望着他,更不肯回头。
酒盏还握在他手里,席上人蜂拥而至,要包裹他,想把他席卷而去。
沈怀霜伸出手,像在崐仑那些学生互相道别那样,抬起手腕,手掌左右摇晃了下。
——回头见。
做完那个动作,沈怀霜嘴角还带着笑,可真的等他从宴席上离去了,丝竹声和喧嚣声远远被他抛在身后,他走在红瓦长廊下,四周树影重重。
树影动,明月照。
沈怀霜低头看了眼足尖前的影子,却有那么些不知味,甚至尝出了几分寂寥。
那大概是他刚在宴席上太热闹了,一时安静下来,这才还没缓过来。
沈怀霜又松了口气,身后,张德林一直低着头,竟传来了啜泣声。
张德林从来观人于微,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公公怎么了?”沈怀霜回首,直直撞见了张德林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
“哟,让仙师见笑。”张德林连忙抬袖擦泪,鼻尖仍是红的,眼角缀着泪痕,他匆忙擦了两下,朝沈怀霜勉强笑道,“奴才一时情急,这会儿没收得住。”
沈怀霜递锦帕过去:“公公擦擦吧。”
张德林吸了两口泪:“奴才虽是个阉人,可打小与和太子、兰陵殿下一起长大。西羌是风沙大、更不容人住,公主从小娇养,怎么能去那处地方受苦。奴才也是惶恐方才兰陵殿下真的答允了……”
沈怀霜:“怎么会,此事于理,西羌侵扰在先,大赵国力强盛断然不会让公主答应。于情,陛下和殿下也不会让公主去。”
张德林叹了声,却道:“宫中皇后娘娘母家势力强大,也向来不喜公主。宫中,唯独兰陵公主失去依傍。若是娘娘母家在席上执意发言,送公主出去,再出突袭去打西羌,师出有名,胜算更足。奴才只庆幸殿下特意安排过参席之人,否则要送走一个公主,并不是难事。”
“……”
情况远比沈怀霜想象中要复杂。
他本来以为,两国有纷争,战争难免,却也不知道其中会牵扯这许多私情。
江湖也有人情和说不清的纠葛,可江湖上简单就简单在,它以力量而论,根本不会这么麻烦。
宫中要处理掉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方式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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