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入玄清门前,沈怀霜曾在意过,他的同胞脖子上挂的护身玉。
那是块色正且浓的帝王绿翡翠,一眼便知族中厚爱。
人都希望能为父母所爱,为族人所爱。
“我不会再为这件事神伤,但我只是觉得——”沈怀霜低头看了看,嘴角笑容又起,“命里缺的东西,补偿给我了。”
钟煜走在道上,他垂下袖子,不经意和沈怀霜的手背靠在一起,望过去道:“那以后,绳边磨损了,我们就去换两根一样的。再挂在一处。”
“旁人对你不好,那是他们有眼无珠。”钟煜一字一句地说着,言辞认真,像是同门在开导,“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说,我都给你。”
沈怀霜摇头,但他也淡淡笑了下:“孩子话。”
钟煜轻笑了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是给不起的人么?”
两人同行在道上,很快,身后车马流动。
官道两侧楼阁上的小娘子们抛下了大把的花瓣,鲜红如牡丹,淡粉如桃花,清淡如玉兰,从娘子的指尖洋洋洒洒,缤纷落下,如同泼彩墨作画。
沈怀霜头上落满了花。
青年指尖近在眼前,取了碎瓣,一瓣红莲从他指尖落下,又徐徐飘落地面。
沈怀霜:“这也是你想的?”
钟煜又拍了拍沈怀霜的肩膀,停顿两下,莞尔道:“大赵城内风气向来如此。”
周围呼声更高。
“仙师!仙师!”
“太子——殿下。”
“上来坐坐,瞧瞧我们!!”
钟煜收手:“大赵以后,世人眼中只怕只有先生。”他面上的笑容没有散去,对上了沈怀霜的眼睛,望了会儿,徐徐挪开目光。
沈怀霜再走两步,两人手背又撞在一起,他收了收自己的手掌。
他的弟子赞颂他,说的内容却事关他的样貌。
可沈怀霜不觉得冒犯,走入一会儿,钟煜带着他并肩拐入了城中的一间衣庄。
两人伫立在门口,锦绣衣庄前,老板扶了扶头上的帽子,匆忙从内堂出来:“殿下,仙师来此,小店——”
钟煜止住老板:“不必多礼,拿几套最好的成衣来。我带先生回城,只想为先生洗风尘。”
老板脸带芙蓉色,喜笑颜开地跨入门内:“快请,快请。”
老板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他开了柜子,从锦绣盒中取出十件衣衫,从雪青到梅红,蜀绣到一字排开,琳琅落了满眼。一时间,满屋放满锦服,像春来满园花开。
沈怀霜又朝钟煜望了一眼,雕花窗柩前,青年逆光向他看来,暖黄余晖落了他满身,镀了层金色的光。
钟煜道:“当年我从先生府邸出发,先生为我置办衣衫、长剑,恩情不敢忘。还请先生答允。”
老板颇有眼力见地搭了两句话:“殿下有心,衣衫可以奉送,殿下心意却不能不成全。”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他记得他是穿着白衣带钟煜去逛庙会,平日里,钟煜也是给他准备白衣居多。
钟煜似乎很喜欢他穿白衣服。
沈怀霜收回那一眼,手往雪白的衣衫上扣了扣道:“要这件。”
“哟哟哟,先生当真眼光极好。”老板旋即应道,“这是江南进过来的素罗,它轻便如纱,穿在身上薄如轻云,最是和先生相衬。”
白衣被周围几个买布的伙计娘子抱在怀里,他们前呼后拥,围着沈怀霜,还没开口,钟煜朝他们手心递去,他取了衣服,走在沈怀霜后面,和他一起附身进入了试衣的屋子。
试衣处隐蔽,钟煜才入狭小的室内。
沈怀霜脱下了那件外衣,低头时,纤细而长的发带擦过脖颈,室内落了一道暗光,正照在脖侧。光有一寸长,脖颈细腻,极其白皙。
镜子里的人朝背过身来,低下头,却露出了脖颈朝下三寸的一颗痣。
沈怀霜低头,一动,那颗痣又露出几分。
钟煜喉头滚了滚,偏开了目光。那一下,他觉得自己牙齿有些莫名的痒,想在那上面咬上一口,让那处落下牙印才好。
那面镜子却要命得很,光线落入,镜面晃动,一晃一晃,像不断地提醒他——快去看镜子里的人。
那颗痣缀在右侧,差不多快落到了肩膀处,正因为这位置隐蔽,只有衣服褪下时,才能看到。
沈怀霜哪里知道钟煜想了什么。
他转过半张脸,露着脖颈,摸索两下,总觉得脖颈后就像有毛糙的东西爬过。
“子渊。”沈怀霜从镜子面前抬起头,对钟煜道,“我想你帮我看看。”
“这一处,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
第76章 揽日月入怀
钟煜放缓呼吸,低头看去。
他看了半晌,没瞧出什么端倪,走上前两步,立在沈怀霜身边,从怀中取出锦帕。
挑金的米白色帕子一寸寸擦过去。
他像是在擦过他心头至贵,落手细致、轻、小心,十分怕弄碎。
指尖偶尔扫过肌肤,触手冰凉,细腻如玉石。
锦帕下的人无从察觉,浑不觉有什么不对,眼神都不曾变过,也不催促他,只耐心等着。
沈怀霜回过头,半转着面庞,那双眼睛从来平静无波,偶尔笑起来就像染了人间颜色。他望了钟煜一眼,又转过头,等着他帮自己擦干净。
钟煜有几分出神。
他竟活生生地体验了一把君主触摸冰肌玉骨时的昏聩。
如果真的要他这样昏聩下去,他是不是要把眼前这人揽在怀里,从盛夏一直揽到冬雪,盛夏时和他靠在液池旁吹凉风,一起投喂湖底锦鲤,在冬雪时和他坐在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涂满九九消寒图。
“先生试试,还有问题么?”钟煜后知后觉才收手,抬头看过去,眉心一凝,收了神。
他撤了手,手上叠着那块巾怕,神情如常。
沈怀霜抬手触了下,道:“没了。”
刚才钟煜擦得很细致,脖颈处已再无感觉。
估计是早前小娘子抛花落了些粉尘在上面,才让他觉得痒。
片刻后,帘子再掀开。
沈怀霜身上换上了雪白的衣裳,像是从风雪中归来,白如凝结在寒梅上的霜雪。
衣铺内的老板都看呆了:“这衣服也得衬人不是,没见过比仙师更适合穿白衣的了。”
钟煜:“我去置办下它。”
钟煜离身前,取了沈怀霜放在架子上的旧衣,走时将更衣间那一块布遮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不留。
谁也不能看见里面。
出门之后,沈怀霜换上了那件白衣,他站在街头,顾盼了会儿,问钟煜:“过了午后,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钟煜:“先生想去哪里?”
沈怀霜:“你不如带我回宫里瞧瞧。”
两人折返皇都,过了宫禁的玄武门。
宫人朝两人垂眉,躬身行礼,两道像齐齐开了道,便如木然的傀儡。
沈怀霜没有说话,抬头一眼朝前望去,金銮殿遥遥在眼前,宫道左右大开,行走的宫人捧着手里的茶水、礼品,遥遥对他们低眉。
钟煜望向沈怀霜:“先生,你不喜欢?”
沈怀霜答:“没有喜不喜欢,禁庭内便是这样,我只是不习惯。”
钟煜停下了步子:“你若不喜欢,我们就从这里出去。”
沈怀霜止住了钟煜:“走吧,之前我除了给你讲课,从来不在宫禁里细致走过,今日你既带我过来了,你也让我看看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钟煜:“宫中来来去去也就这些地方,过了金銮殿,后头便是宫中各处嫔妃的居所,金銮殿左侧是我读书的地方,右侧除了后花园,也就太液池能看了。”
“听着怪闷的。”沈怀霜笑了下,“当初我便是在太液池见的周皇后。秋天的时候,那地方落着梧桐叶应该很好看。”
沈怀霜从茂密的灌木丛中走过,躬身走上小道,再往前,他和钟煜立在了太液池的湖畔边,他低下头,便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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