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披风难得还是钟煜的姐姐昭成叮嘱的,期年不见,这尺码要换大些。
可它还是小了。
张德林才披上去,又见钟煜低头,自己系了起来。青年低头时,神情专注又固执,但他系结的动作又很慢,像花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做不好这件事。
张德林关切道:“殿下,水路走得不舒服,奴才给您备盏茶?外头风大,您……”
他忽而抬头,对上了钟煜的一双眼,骤然一顿。
在张德林印象里,他从来没看见过钟煜落泪。
他和钟煜相处了那么多年,看过钟煜抗争,看钟煜愤恼。
他知道钟煜愤恼时会额角跳起,眼中泛红会见水光。可如今,眼前的人眼角泛红,面色沉如石,眼角泪光时隐时现,竟被他全憋了回去。
钟煜抬手,他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扭过脖子,回头看了崐仑最后一眼。
青年发带飘荡,随风而去,它盖住了码头,又略过眼前,荡向身后。
在山峡聚拢间,他一眼瞥见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
那个身影淡而悠远,就像丹青水墨染开浅淡的一笔,就站在码头前,静静地望着他。
那一瞬,就像巨石撞进了钟煜心口。
酸涩感强烈地涌了进来,接着,风沙迷了眼,他竟什么都看不清了。
耳边只有风声。
那阵风声像把他从头到尾用水浇灌了,堵住了他所有的五感,如同被泥塑了一样,封存在坚实的身体里,只有一颗心在封存的身体里面乱撞。
巨舟呜咽一声,甲板收拢,在木头吱呀声中,巨舟顺流而下。
目送巨舟远去,沈怀霜微垂下头,目光落在脚边湖水,看了一会儿,取下背后无量剑,抱剑在怀。
水声哗哗,拍打堤岸。
系统薄雾似的现了身,在沈怀霜身边安静说了一声:“你有什么想法?”
沈怀霜坐在衣袍上,抬头,目光落在山峡间,定定答:“崐仑留段时间,魔修这笔账,我还没算完。”【第二卷 道阻且长 完】
第69章 他似水中龙
泽兑秘境百年开启一次,聚集灵气、平稳渡过劫期的无垢草就在秘境中。
泽兑秘境灵草丛生,历来为仙家争夺之地。
“崐仑又不是没人,不需要你去。”宋掌门连带坐上三长老面色沉沉,“镇压魔种那日已是破例。你再去,我就拿捆带绑住你,把你锁在药圃里,除了你徒弟谁也不让见。”
座上人未反应过来,半空落下淡青色透明大阵。
符文环绕,罩住了沈怀霜。
沈怀霜敛容,手摁在无量剑上,眉眼淡漠。
他挺直了脊梁,站在阵法中央,身形消瘦,却有着雪松般的遒劲,道:“师兄,我请辞去幻境。”
青衣垂地,沈怀霜附身跪下,直立上身,朝宋仁心,合手行了一礼。
他面容如玉,敛着寒冽,如冬日白雪初降。
所有人目光汇聚在沈怀霜面上。
沈怀霜上前,随后一撩衣袍,朝座上四人也行了一礼。他静默看着,丝毫没有多说。
“你——”宋仁心气堵。
沈怀霜面色不改,不卑不亢。
不是沈怀霜在求人。只是他在告诉别人他的决定。
沈怀霜道:“我意已决。”
话落,他朝四人行了辞礼,起身,长剑一指淡青色巨阵。阵法散去,他抬眸,刹那,眼底寒冽如消融了一瞬。
泽兑秘境不是什么轻松的去处。
崐仑能去泽兑秘境的修士,修为都涨到了元婴以上,也有近化神的,没有人会为谁出身崐仑而买账,再遇到心思狠辣些的散修,看中兵器和他乾坤袖中的东西,要杀人夺宝也不是不可能。
沈怀霜自从他从永绥出来之后,元气大伤,又与丹青子一战。当时那把剑落在他心口,再偏移分毫,这灵核要是碎了,他想再修复,便是难比登天。
幻境入口就在漠北之地,旋涡似地,源源不断吸纳往来修士。
沈怀霜立在幻境门口,背着无量剑,面色凝重。
幻境中弥漫着异常浓重的魔障,就像一层散不开的烟雾。他与崐仑修士并立,天青色衣衫翻飞,出尘淡漠。
沈怀霜在泽兑秘境中停留了七日,直到秘境闭合前,他从秘境中全身而退,握在他手中的无垢草,就像是被他捧在手中的花束。
足足有满怀的无垢草,给十个人结婴都够了。
沈怀霜在幻境前,叫来了崐仑的灵鹰,给无垢草作伪变作寻常药草,又收无垢草如鹰喙。
他摸了摸灵鹰的翅膀:“带回去给崐仑。”
灵鹰长唳一声,振翅远去,沈怀霜手里还握着剩下的无垢草,又御剑,马不停蹄地去了焦县。
豫州,焦县。
暴雨如注,大赵派兵前赴焦县。
钟煜浑身湿透,雨水打湿他的面庞,肩上沙袋泥水四流,身上旧衣本是白色,如今染作土黄,紧贴着胸膛。布料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浸透过雨水、洪水、汗水,这七日,他无暇换过。
他的臂膀隐隐作痛,僵硬得泛白,泡得近乎溃烂。头也昏昏沉沉的,好像就没有清醒过的时候。
“殿下!”身边民兵唤了一声,趔趄着。
钟煜拉过他手,扶着他起来,丢了沙袋在永安堤上,捞过身后士兵的沙袋,又替那人抛了过去。
这几日没日没夜地抢修,他们勉强堵住了永安长堤上的缺口。
焦县的永安堤位于其余六县之前。
今日暴雨,唯恐助长洪水之势手。
钟煜抬头看去,吃力眯过入了眼的雨水,道:“堤岸还有最后五丈了!”
他们搬上了最后一块沙袋,湍流将止,远处屋檐上,还有农户呼叫,头上梳着总角的稚子被洪水冲散,哭叫着朝人群伸出手。
哭喊交杂时,钟煜旋即游了过去,身上干衣又浸润在水中,那冷水落在他身上,刺得他起了好几层战栗,他强忍下了冷热交替的不适,一把抓过了小孩的臂膀。
钟煜并不喜欢听到孩子哭,但他仍皱着眉,拉小孩过来时,宽慰了好几声,拍了拍他的背,又让小孩抓着他的衣带,伏在了自己背上。
水中,青年好像化成了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小孩伏在他背上,目光涣散,奶胖的小手抓住了钟煜的衣带,才定了定神。
总角摇晃,他觉得自己游荡在水上,身下起起伏伏,好像坐在一条蛟龙的脊背上。
水流不再是他害怕的对象。
他被兜兜转转地带着,石岸就已经出现在眼前。
钟煜带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孩子上了岸,那小孩上了岸还不肯撒开抱着他的手,鼻涕眼泪哭成一团。
小孩对钟煜抽抽搭搭地说:“谢、谢。”
谢谢两字入耳。
钟煜抬手,缓缓摸了摸小孩的头,好像,才隐约懂得了沈怀霜。
能够站在千万人面前,那个人的心怀一定很大,会揣着山川、日月。
还有人间。
五个时辰后,高地山民的家中。
钟煜当头取下发上的粗布,擦了擦面颊,甩去脸颊上残余水珠。
门前,粗布包着头的农妇手中捧着一篮筐油桃,油桃淋着雨水,碧绿叶片盖着粉红桃身。农妇笑得诚恳,身后还跟着几个脸颊微红的女郎。
大娘道:“殿下做了善事,老身无以为报。”
谢寰扶起了她:“多谢大娘。”
谢寰,谢小将军,是钟煜在焦县认识的新友。
这半年,他从边境、大赵两地往返来回,一来一去,和钟煜熟了,话再多说几回,竟有几分相见恨晚。
谢寰年岁偏小,面容生得俊秀,极干净的俊秀,皮肤常年晒不黑,笑时眉眼明亮,大有几分明眸善睐的意味。
他抬手拿了油桃,啃了口,嘴角挑起,笑容宽和,却是会让人看得高兴。
谢寰抛了只油桃给钟煜。
钟煜伸手接过,目光落在油桃上,对着门前人,颔首。
女郎耳畔更红,偷偷不敢看他。
谢寰又对着小娘子笑,说着:“娘子面比桃色美,笑起来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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