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想到沈怀霜还在下楼沐浴,怕是不能出来。
他取了衣服,匆匆奔下楼阶。
楼梯间,步伐更替频频。
老板娘还在楼下算账,忍不住抬头看去,眼前一晃只看到一个黑影,吓了她一大跳。
钟煜问:“沐浴的地方在哪里?”
老板娘眼睛瞪大了些:“哎哟郎君,这地方沐浴已经有人了,你要做什么。”
钟煜皱了眉:“我替人送件衣服。”
老板娘又望了他一眼,看他脖子红了,低头拨了两下手里的算盘,闷声一笑:“那你去东边那间,别走错了!”
老板娘所指的方向正是一条幽静小道,远远通向一处糊满厚窗纸的屋子,偶尔能听到几声泼水的声音。
钟煜拿了衣服,顺着碎石铺成的小道越往前走去,水声越来越近,他却越觉得那水声像泼在他心头,随着他的心事一起齐刷刷地流下。
钟煜隔着那扇木门,窗上明明糊着密不透风的墙纸,可眼前如同什么也没隔。
水声细碎。
一瓢,接一瓢。
他的头脑里突然冒出了很多灼热的想法,就像海底下不断冒出的气泡成串地涌上来。
焦急的热意泼灭了,连一点青烟也不余,随之被另一种更灼热的念头取代。
第74章 枕山河而眠
钟煜皱眉,赶走了脑中的念头,抬指,清脆地扣了两下门。
“先生。”
“什么事?”
水声停了下来。
钟煜顿了顿:“你有东西忘了。”
门内安静了片刻。
“你等我一会儿。”
吱呀。
那扇木门被推了开来,水汽氤氲,争先恐后地冒出。
沈怀霜双目松泛,侧首看来,他像是怕屋外人等急了,身上才换好白色薄衫,眼睫上仍沾了水珠,站起身时,下巴挂着一串水珠,往清瘦的锁骨淌去。
他缓缓眨了下眼睛,望过去,道:“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水珠飞溅,落在钟煜手背上,如零星火种。
那热度刺烫灼伤了他的手,他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一块冬日里烤在火上的石头。
钟煜立在门口,浑身僵硬,目光在那锁骨上一顿,眸子沉了又沉,
沈怀霜钟煜臂上的寝衣,一无所知地拨开半湿的额发,抬手擦过颊上透明的水珠,哑然笑了一声:“这是给你的,既然你正好下来了,我就不用叫你了。”
手背上明明落的是水,正如眼前人还在风口下晃,白衣撩动,一无所知。
钟煜勉强维持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像是忍无可忍,忽然脱下外衣当头兜头罩住了沈怀霜,在沈怀霜的注视下,费力地把沈怀霜头发上的水珠擦去,又擦了擦他的头发。
沈怀霜站在原地不动,由着钟煜擦了擦他鼻梁,望着他,又轻轻笑了下。那外衣又兜住了他的面庞,裹起了他,只露出下巴和嘴角。
“你怎么回事?”沈怀霜嘴角勾起。
“快上去,别冻着了。”钟煜挪开目光,撑起那件衣服,好像在风口处做了一间小小的雨棚,他罩住了沈怀霜。
念头一触及沈怀霜,就像干草堆上落了粒火种。
那一场冷水澡洗得钟煜很遭罪,唯恐火种引燃,扩大他最深处的幻想。
年轻人气盛,这么多年,钟煜却一直有一个底线。他喜欢沈怀霜,却不会把那种幻想加到现实中会做的事情上。
钟煜刚才冲了一场冷水澡,火气暂时压了下去,拖着冰冷的身子,推开了客栈的门。
门后,沈怀霜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依靠在床头,半盖着薄被,低下头,发丝滑落清瘦的脖颈、锁骨。空荡荡的袖管下,那只修长的手翻过一页书。
翻页声很安静,夜里也很安静。
听到声音,沈怀霜缓缓抬起头,那一刻,钟煜能把岁月里最平静、最放松的想象都投射到了眼前。
沈怀霜缓缓合上书,扣了扣床头,道:“你不上来么?”
那“上来”敲得钟煜耳膜发嗡,他好像看见了一块玉雕的壁人。他想,他宁可成为海底的鲛人,要诱引眼前所见、拖拽他入水和自己一起共沉浮。
客栈的床本来就狭窄。
寂夜沉沉,整个客栈在群山下寂静地呼吸。
钟煜上去只有,如同换了一副心思,意外很沉。
两人一路上急着说这两年的见闻,他们还是如初见时,沉沉说了几句话。
沈怀霜缓缓开了口:“今日怎么想到过来了?”
钟煜却似凝住了。
他散了头发,却是越见几分英气,眉宇下,眼尾痣灼灼,在夜色里越见硬朗,他朝沈怀霜靠了过去,伸出手,勾了勾沈怀霜的发丝。
发丝缠在他的指节上,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
钟煜的指节停留在了沈怀霜颊边,他苦笑了下:“我就不能想你么?”
话语似是而非,又偏偏没打破某种边界。
帘帐漏风,拂在耳上,带动发丝,却似刚才青年落在他耳畔说话的气息。
那沉沉的声音落在沈怀霜耳畔,在听到的瞬间,沈怀霜微微失神。
钟煜在崐仑很少撒娇,也从来不会那么直接地说话。
沈怀霜微微倾身,被褥窸窣,他知道钟煜望了过来,眸子流转一圈,又落在他身上,想了会儿,再他要开口的时候,钟煜又道:“先生,那么你呢?”
钟煜:“你想我么?你会怨怪我当时不告而别么?”
沈怀霜答得毫不犹豫:“怨过。”
他看着钟煜顿了下,又云淡风轻地伸出手,和钟煜比划了一个手势。
那指节伸出,比划出小指和拇指,一看就是沈怀霜在崐仑和其他学生学的。
沈怀霜:“但我想了两年,还是打算和你一笔勾销这糊涂账。”
钟煜指尖与指尖对了上去,轻轻一碰,才释然一笑,又听沈怀霜问:“这次你在这里要留多久?”
“我……”钟煜道,“明日。我就要走了。”
“西羌可能要与大赵开战,这一战,大赵不会输,皇姐也会出征,可两地若是起战事……”钟煜嘴唇微启,吸了口气,定神道,“连同西域和中原的古道势必毁断,丝绸,经贸,商客,无一不受影响。若说覆灭,连同今日你我所在的小城都会毁于一旦,我不想看到这一天。”
“西羌请了修士,排兵布阵,用的是奇门八卦阵,我在崐仑学的也够用。可我知道,先生你也一定会去前线。”
钟煜道:“事情虽如此……可我存了私心,只想你平安地在崐仑等我。”
沈怀霜答:“可我若说愿意呢?”
钟煜一时没听清沈怀霜说了什么,空气在剥离,他后知后觉地缓过来了。
沈怀霜却下了床,他起身时,撩起了半落的衣衫,披上了外袍,点灯后,真就打开了橱柜,收拾行了他的行囊。
身后聚焦了钟煜的目光,他也终于习惯了被钟煜这样注视着。
沈怀霜问:“你什么时候走?”
钟煜坐在床上,心说不行,但他知道,他和沈怀霜是那么不同的人,但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出奇地相似。
各自有各自的主张,也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只要决定了的事情,那无论如何,就一定会达成所想。
钟煜道,说着,他的眼尾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
恍然,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崐仑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忙碌,他也极度劳累过,却让他度过了一段极难忘的岁月。所有的情绪在那处都是放大的,等他回忆起来,好像只剩下了快乐的那部分回忆。
明明之前,和沈怀霜靠在一起,他就胡思乱想个不停。
但等他耐心听沈怀霜说话,触及到了他,他就像被沈怀霜一起拉入了一片极纯净的水域,把他从头到尾都涤荡过了。
他所思所想都变得简单起来。
室内灯火汇聚,他的眼中所见都落在了沈怀霜身上,突然他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有些混蛋,他仗着沈怀霜不知道,就那样触碰过他,又让他触碰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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