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地一声,金铃锁的声音如无常催命的铃。
身后追逐而来的步伐并不在他身后,而是蹿动在树梢间。
来人跃树而来,步伐轻盈平稳,像是流蹿在林间的黑豹。他轻松跨越在树上,如御风而来,离地也不过数十步之远。
青年启口,忍着疼痛唤道:“你回来!”
沈怀霜身上力气不多,又没日没夜地关着,喉头已经泛起血腥味,再用点力,好像整个人随时都要倒下。
他握着手里的剑,长剑与飞落而下的人对上,当啷一声,剑身重重落在地上,剑身左右转动,反射着白日的光。
沈怀霜喘了口气:“滚开。”
他回避着推开了钟煜,喉头却像再忍不住,启口,咔出一道鲜血。
冷风灌入,单衣薄薄覆盖在他身上,长袖翻动间,钟煜撑住了他,又接过他的手。
凉意从沈怀霜指尖蔓延,攀爬满了脊背。
钟煜拦住他去路,焦灼浮在面上,低头道:“你还往前做什么!”
走出去了又怎么样?
他又能跑得了多远。
“我不往前,难道就该想着被你关着么!”
沈怀霜用光所有的力气,再也忍无可忍,反手抽出钟煜腰上的佩剑。
剑起手落。
地上身前多了一道血印,不知道是谁的血迹落下,在地上淌个不停。
血迹从雪白的剑身缓缓流下。
沈怀霜咬牙,紧攥着平生剑。那一剑捅在钟煜肩窝上,钟煜对上他的目光,忍疼不动。
那双眼睛太过黑沉,眸色坦荡,眼底好像因为痛意渐渐泛上了水汽。
沈怀霜几乎能感觉到剑下骨肉的分离,再下去,他却像和自己的力气僵持着,心头好像被隔了一层雾。
他松开了握剑的手,缰绳早就磨破了掌心,又被钟煜接住了手。
黏腻的血从钟煜掌中染开,在沈怀霜支持不住身体时,钟煜又紧紧抱住了他。
两个人倒在血泊之上,委地互相支撑着。
他们抱得太紧,血水又混在一起,早分不出是谁的血迹。
钟煜下巴上也流了道咔出的血,他忍着疼,肩上的血迹争先恐后地从他衣带上洇染而出,却只长吐一声,颤道:“你要恨便恨……可你身上那么疼,也想不到等一等我。”
钟煜的指节拂在沈怀霜眼下,托着他的脸颊。
沈怀霜眉心跳得厉害,他顾不得开口多疼,心口起伏,道:“我……又不是不能伤你。你管我做什么。”
钟煜一动不动,垂眸看着沈怀霜,眸子里流露着坦荡的神色:“是,凭你的剑术,怎么可能伤不了我。”
沈怀霜呛了呛,他垂下的指节动了动:“我说过他日你心术不正,我必然会打碎你的每一根根骨,再清理门户。我做事从来说到做到,绝无二意。”
沈怀霜半落在钟煜怀里,勾着指节,缓缓举起剑锋:“剑在我手里,我如今也没有留你的必要了。”
平生剑被举起,剑尖离钟煜腰腹仅有分毫的距离。
钟煜像当年沈怀霜问他修魔门之术一样,反手握在沈怀霜背上,近乎抱着赴死的决绝:“那你便来。”
剑光凌厉地闪过。
沈怀霜用力,钟煜就由着沈怀霜用力,还是那样连躲都想不到躲。
可剑尖陡然一偏,又脱力般坠在地上。
钟煜反握住沈怀霜的剑,失声道:“沈怀霜,你为什么不下手。”
沈怀霜打断了他,低头不再看他:“我只是不想弄脏这把剑。你别自作多情。”
说完,他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他为什么要伤钟煜又不杀他。明明杀了钟煜他就可以自由。
钟煜为什么还要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下手。
沈怀霜喉头滑动,面色苍白,喉头像梗住了一块酸梅,拼命咽下去,酸涩却从喉头一路往下,吞在他肚子里,却不能被消弭。
天际飘落小雨,很快,雨水密集而下,打湿了沈怀霜的面庞。
沈怀霜闭上了眼睛,任凭这第一场春雨洗过他浑身的血迹,他靠在钟煜怀里,垂着手,再不抱他,指节却在雨水滚落时动了动。
两个人沐浴在雨幕中,却没再推开彼此。
他这辈子没那么困惑过,突然间好想抓住什么东西,带他从泥潭挣脱。
现在他想起自己初来大赵时就觉得无力,他连自己都做不明白,还去做谁的先生。
钟煜和他交颈而抱,他握过沈怀霜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咽下了喉头血迹。那手伤得不能看了,掌心破损,血肉模糊,鲜红一片,落在眼里,好像他自己也是疼的。
“你去和我上药。”
“我不锁你了。”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和我回去……你不要再弄伤自己了。”
沈怀霜像是费尽力气般叹了声:“随便你。”
他眼中的光像永远地熄了下去,又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分开了贴紧钟煜的胸膛,白衣飘飘荡荡,背影清减。
钟煜低着头,望了一会儿,又抱紧了上去。
他像是靠近了虚幻的希望,在光芒微亮时,毫不犹豫地投向了它。
雨水逐渐收敛,再无倾盆的迹象。
钟煜低下头。——就在他们都心知肚明、意识清醒的时候,他捧住了沈怀霜的脸。热气与雨水交缠,在大雨收尾时,他紧紧贴向了对方冰冷的唇。
雨幕好像被拉长,青山间一场未名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似春雨。
似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愁。
第114章 愁断肠
情愁生了丝,像把两个人千丝万缕地绑住。
一吻落下,他们好像都被日出后的天光笼罩。
雨水敲打过树梢,滚在沈怀霜的面上,细雨沾染上长睫,犹如一道泪痕,徐徐滑落了下去。
沈怀霜被钟煜吻过很多次,有一次是昏睡,有两次他带着醉意和钟煜吻在一起。
那种感觉和这些日子与钟煜接吻的感觉不一样,他会觉得热,会觉得好渴。这个吻又让沈怀霜觉得不清明,春初太冷了,他像彻底被冻到,缩在钟煜怀里。
水流滑过他们的面颊,汇聚在下巴上,又坠落地面。
“你还疼么?”钟煜一吻落下,捧着沈怀霜的脸,俯身下去,低声问道,“我们回去吧。”
“……”沈怀霜低下头,长长抽出一口气,他凝望着土地上的水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走神得太厉害了,只木然地抬起胳膊,擦了擦面上的余痕。
他们身上都有伤,浑身湿透,压根都没有办法骑马。
一上马车,沈怀霜身上湿衣被钟煜换了下来,他沉默着靠在座位上,闭眼揉着额头,地上影子晃来晃去,巾帕染了血,又七零八落地坠满角落。
钟煜自己身上还有伤,仓促拿巾帕堵住又没再管了。
沈怀霜偶尔睁眼,他只望一会儿,眸子里像泛了波澜的潭池,他浑身上下都很疼,到底还是没忍住地陷了下去,躺平在马车上,跟随着车架一晃一晃。
沈怀霜才想合眼休息会儿,两鬓上有多了双手,拿着巾帕缓慢地擦了擦他的头发,来人的动作很缓慢,从他发尾左右搓了搓,又从发顶擦下去,撩过他脖颈后的湿发,让他靠在自己腿上。
“累了你就休息会儿。”钟煜像牵扯到了伤处,开口说得很慢,也尽可能压低了气息,“到了我叫你。”
沉默间,沈怀霜又生出了一股想要埋首的冲动,他靠在钟煜腿上,转了过去。掌心的痛渐渐变成了火燎般的烫意,他像抱着一团火,陷入了滚烫的焦灼。
头脑内混混沌沌,他阖上眼,就会想到刚才的一幕幕。
他捅的那一剑,钟煜看他的眼神,就像流转的画面,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显现。
他其实很想问钟煜,他疼不疼。
他捅了他这一剑,他又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件事,沈怀霜心莫名抽痛了起来,无情道对他影响再大,他也忍不住去在意和难过,可他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去抵消,并谅解他们这些时日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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