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霜的课倒是让他们吃不准,是学还是不学。
唯恐尊上为人宽厚,课业却冷不防给人一个不过。
张永望:“除了掌门师尊不开课,其余在崐仑的几位前辈都会开坛授课,小师叔游历归来,除了与李师叔镇压大妖,却也会亲自下场教习捉妖。只不过,这考核尤其难过。”
钟煜听得仔细,偏过头去望张永望。这目光望得张永望心里毛毛的,说不清那目光里头的晦明与锋芒。
张永望放宽心,又叮嘱了一会儿:“明日我们早些去榜上登名,不多时,璇玑阁的谈玄论道会就开了,小师叔这段时日会亲自授课,我们先去瞧瞧。”
钟煜垂下眼:“明日晨起我叫你。”
张永望回了钟煜一个痛快的裹被声:“一言为定。”
夜色从木门前汇聚,像潮水,流淌着铺满了一地。
钟煜盯着足尖前的那点月光,那点令他觉得不安稳又漂浮的感觉,因为那几句嘱托,回归了平衡。
事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但听旁人提起沈怀霜三字,遥远而朴拙的感觉,一瞬间把他拉了回来。
他还有三个月时间。
钟煜拿着木盆,去了澡堂,他不喜欢人流拥挤的地方,也不希望身上留着脏污。
澡堂里水汽氤氲,脚下到处都是横流的水,钟煜避开打闹的那群人,寻了处无人的角落,淋上了热水。
他长年习武,皮肤虽白却不是过分白净,身上练得刚好,介于精瘦和匀称之间。
腹部和小臂肌理流畅,藏着生机,右臂肩头却赫然横着一条狰狞的疤,正是剑刃状的旧伤。
钟煜擦拭完,裹了衣服穿上。
他边绑头发,边回了通铺,来时没注意其中陈设,仔细看,才看到八张一模一样的床并放,床上铺着寻常棉被,靠着一个凳子,两张饭桌居然和床放在一起。
屋子里有混合被褥、油花、木头的味道。
张永望已经睡下了,呼吸声阵阵。
钟煜看了会儿,眉头竟也没皱,坐在床头,拿起收在掌心的那枚勾玉,就这月光,看了一会儿。
昏暗夜色里,勾玉的边缘渡着一层薄光,躺在掌心,久触生温。
他又收起挂好在脖子上,盖着棉被躺下了。
就这样过了崐仑的第一夜。
次日清晨,沈怀霜推门从屋子里出来,身上还是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发冠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
晨时露水未散,凝在绿草上,映着远去的青衣人。
早上,沈怀霜已被传音镜里的宋掌门催促了几遍,得知璇玑阁有谈玄论道的邀请。
他一路下山,握着传音镜站在宋掌门身侧,干净齐整地一立,场景好几道目光被他吸引了过去。
钟煜立在台下,很早就在告板上写了他和张永望的名字,偶然抬头朝席上看去。
白日晃晃,沈怀霜笑时风轻云淡,如叶下滑落的朝露。
钟煜原本手里拿着笔,此时整个人没动静了。他看了足足有好几刻,收神时,留意到周围有相同的目光,心中有些不知味。
张永望被淹没在人群之后,举起手臂,被人越挤越远:“子渊!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钟煜听到声音回头,跨过人群去找他,很快带他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站稳,张永望从没得过这种待遇,捂着胸口不断喘,呛了一口:“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居然把名字都写好了。”
钟煜只问:“课业什么时候开讲。”
张永望展开手里破破烂烂的时辰表,对着已抢到的课业比较一番:“今天小师叔的谈玄心得就在一个时辰后。”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不止钟煜起了一层疙瘩反应,周围人都像嗅到味的狼,齐刷刷朝张永望看来。
“什么讲学论道。”
“谈玄论道是璇玑阁大事,你想今年唇枪舌战吃亏输掉?”
“不上课,一睹师叔风范也不亏啊。”
这课安排在午时开饭前一个时辰。这时辰弟子一般都在书阁温习,以待开饭。
台下张永望和钟煜并坐,万分没想到人数竟会越来越多。
讲坛高居于千人座前。
最上首放置着张木靠椅,木几下塞着金丝错银软垫,铜香炉静置,正待人打开。
底下弟子乌泱泱,倾慕的,凑热闹的。
咣,咣。
授课的银钟重重地撞响,众人才停住声音。
目光汇聚之下,台侧徐徐走出一个立冠的道人,风度斐然,他手上拿着一个焚香的银香勺,手指白净,银勺泛光,比银勺更惹眼的却是那半张面容,眼如明镜,从容不迫。
沈怀霜落了座,平心静气往台下望了眼,扣了扣香勺,燃起清心的香。
香勺“叮”的一声,如古刹敲响了清水铃,周围竟是声音也无。
沈怀霜徐徐开口道:“我这课上也不论师生,谈玄论道的目的不在于说服谁,今日第一课,至多是分享,诸位不如都说说如何看这'清谈'。”
底下响起了交接声。
有人忍不住,真就站了起来:“求师叔解惑,这清谈课是闲聊么?”
沈怀霜面带微笑:“口若悬河可以,言语争锋可以,但是清谈不是散聊,有诸位关心的道,也有生死,动静,圣人有情或无情。有辩驳,有你来我往,才有意趣。”
人又问:“师叔,若我将这清谈和辩驳,有何区别?”
“清谈交流为重,求同存异才是真。”一问一答间。沈怀霜言语中气势如洪涛,全似不如他面上那般风轻云淡,“诸位可有听闻白马非马之辩?辩驳,要讲人话。通俗易懂。二要辩得有所方向,如拆解之姿,直击漏洞。”
“清谈有辩驳,却非力压,必须争个输赢。意在辨伪存真。”
沈怀霜一一说着,面上看似随心所欲,内容却不松散,时不时抛一两个问题回去,台下那群学生就像被激起了千层浪,勾得兴致盎然,神色向往。
这第一堂课,无非是让人大体领略“清谈”。
自然,分享清谈不仅是为了那场论道会,修真虽要练道,人活世上却要靠一张嘴。
怎么说、会不会说,很重要。
沈怀霜这么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有幸领略过某人说话的本事,这人会讲话,但一般耐不住太久,就会言语藏锋。
沈怀霜望向台下巡了一圈,离台八丈左右的位置,正瞧见了张极熟悉的面孔。那人的一双眼睛漆黑,近乎不可逼视。
钟煜手上勤快,已书写满了整整五页,此刻停了笔,抬头看去,眼神中像藏着将说未说的话。
沈怀霜微微一笑,挪开那道视线。
他在这里看到钟煜,好像有些出乎意料。
“我们继续。”
“师叔,可否为我等解惑飞舟遇赤鬼一事?”
沈怀霜收敛笑意:“飞舟一事,有魔修盯上崐仑弟子的可能。”
众人呼吸一停。
世人都说修真界蛮荒,杀人夺宝,穷凶极恶大有强抢之徒。
魔修更是修真界最底层的存在。
它这一道是反寻常修真的路数,和鬼道、修罗道截然不同。
后者只是修真路数凶险的正道。
前者多半是杀人夺舍,抢人修为的邪门外道,放着好好的修真路数不走。
夺舍阵法。
阎罗狱。
……
这些都是魔修想出来的招数。
按理来说,他们不成事。
中原灵气复苏不久,少有元婴修士,更不论化神。
修道的人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路数怎么走,遑论这魔修。
“魔修一事尚未盖棺定论,此事再议。”沈怀霜担忧弟子忧心太多,调转话头。
“诸位不妨就魔修一事辩驳。”
这堂课一个时辰,这点时间就算掰碎了,再细细地咂,对崐仑学子都不够用。落了堂,众人依旧意犹未尽,难得没急着离开,还在台下交头接耳。
沈怀霜握着传讯镜,出了正门,外头日光正好,白晃晃的,一出门竟需眯一眯眼,原本想着传讯镜里捉妖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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