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看着沈怀霜,细致地察觉到了些什么,道:“先生所言极是,可为何字字句句都提及弟子安危?”
钟煜:“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话落,沈怀霜停顿了会儿,目光一闪,道:“没有。”
欲盖弥彰。钟煜抬眸望去,眼眸一转不转,道:“那日在璇玑阁回来后,你就缄口不言,问你什么,你都答得很勉强,过了好几日才缓过来些。”
“在璇玑阁,阁主是给你看了什么么?”
沈怀霜犹豫了会儿,眉心动了两下。他不假思索,道:“和璇玑阁没有关系。”
钟煜道:“你不说,我就直接问你了。”
夜风送来凉意,撩动沈怀霜两边鬓发。
少年马尾晃动,两鬓发丝擦过面庞,肩上垂着错金发带,凑上前来,开口字字直言,如落珠玑:“先生曾同我说,叫我对先生坦言,可反过来,到先生这里,怎么能只许你欺瞒?”
“……”
沈怀霜提了口气,话语入心,终是道:“璇玑阁那日,我在天命镜中窥见了你两年之后的事。”
“两年后,你会有一道心魔坎,我不知它从何时而来,更不能坐视不理。而如果你真的有顾虑,我就不把话往下说。”
“到时候,我……”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听到了少年的轻叹声。
“原来你是在为我忧心。”
少年心思细密,不笑时老成,他笑时,嘴角似带着天边弯月,眼眸一弯,那弧度不深,浅浅地像是听见了一件平静的乐事。
“可我不要你为我忧心。”
“天命如是,那镜子说什么,我余生就会如那镜子所说的一样?”
“那是心魔坎,又不是我真的会走火入魔。”
烛光下,少年朝他靠来,苍黄色衣袍焕出了一道亮色,灯下,他缓缓抬起眼皮,眼眶上如同镀了薄薄的金,眸中仿佛流着水光。
他黑沉的眼底是亮的,小痣勾人,也像凝着少年意气。
钟煜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道:“我钟子渊与先生一样,不信天命。”
“诚如在大赵时先生教授我的一样,先生传授我道理,而我尤其喜欢先生的一点,先生知道么?”
沈怀霜后知后觉听到了钟煜说了什么,钟煜反应本就超他所料,那一声喜欢,更另他头脑里罕有地空白了一瞬。长睫随风撩动,他问道:“喜欢、什么?”
“你从不过多干涉,教授向来点到为止,自由发展。本身修真悟道这一路上,就是不能被搀扶太多,多了,便不会自己走路了。”
沈怀霜偏过眸子,冷风吹过,倒似降下了那缕热意。
他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但话从钟煜口中说出来,他听着却又那么些不同。
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沈怀霜缓缓抬起眸子,望了过去,道:“此事也是我不察,不曾过问过你。”
钟煜又道:“我那一道,没早和先生说。”
“回崐仑之后,所有涉事的东西,我都要查一遍。”
“那你还有别的事情还瞒着我么?”沈怀霜又道,“任何事。我们干脆,把话说清楚。”
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沈怀霜么?
话落,钟煜对上了沈怀霜的眸子,那双眸子望进去,像能看清一切,那一瞬他却有些心虚。
话在嘴边,钟煜理应脱口而出,可有什么像堵住了他的话头,喉头像翻涌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那是什么?
他是真的再无欺瞒了么?
也许不是。
钟煜抬着眸子,却答:“再无别的了。”
第39章 先生很少在热闹时笑
沈怀霜唤了钟煜一声:“子渊,这枚东西,你会用么?”
钟煜缓缓收神,沈怀霜袖底风起,桌上已然落了一件通体金色的物什。
金光映在几案上,镇妖杵在灯下生辉,通体鎏金打造,柄上貔貅怒目而视,杵身呈三棱且尖锐。
沈怀霜递到了他手里,握拳的指节与钟煜掌心干脆一扣,抬头看去,道:“这支镇妖杵下得即使,再厉害的妖物,也无法伤及你半分,必要时你留着自保。”
“哪怕我时刻留在你身侧,也不能确保你完全无恙。”
“此物用时只需找准机会,一击即中,用则不难,难在下手的一刻。”
钟煜垂首看向落在掌心的那支镇妖杵。
金杵压在两人才触碰过的地方,沉又微热。尖锥握在他手中,左右交替。
“我想,这东西是留给你的。”
他朝前靠去,沈怀霜的声音就落在耳畔,清朗如山风拂栏杆。
钟煜握紧了那截金杵,留神记得要诀。
他倒是希望沈怀霜能多和他说一会儿,但鼻尖满是沈怀霜沐浴后的清淡味道,拂之不去。
白日里,他记得,沈怀霜登门姚府时,发丝是濡湿的。
可沈怀霜喜洁,也不会这么一天沐浴两回。
钟煜耐心等沈怀霜讲完了,道:“先生还生我的气么?”
沈怀霜道:“不生气了。”
钟煜:“那先生能回答我,今日来时为何特地沐浴一番?”
沈怀霜微诧:“怎么今日突然问起了这个。”
见钟煜不答,他淡淡道:“今日在崐仑山下捉了一只大妖,身上沾了些血。来时不能狼狈,便沐浴了两回。”
钟煜目光流连,心中荡然一沉。
那是一只什么妖?
能让他折腾成这样?
沈怀霜下剑时从来干脆,虽是穿着淡色道袍,宽衣大袖,却不被衣衫所扰,也不会沾染鲜血。
恐怕压根就不是他说的,沾染些血那么简单。
钟煜看了沈怀霜很久,却没在那张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疲态。
沈怀霜面色舒展,道:“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夜虫鸣唱,萤火虫趴在窗柩,尾巴忽明忽暗。
钟煜收着手里的物件,走上前:“先生,今日便这样吧。”
沈怀霜还坐在榻边,烛火在眼前晃动,少年指尖忽而穿过如瀑的乌发。他回首,发丝上指尖触及到了脖颈,不经意又极快的一下,微痒。沈怀霜的脊背微微颤动了下,发丝后的发带陡然拆落。
青丝铺了满背,披散在背上,飘飘荡荡。
钟煜低下头,半垂下眸子,替他挽起鬓边发丝。发丝上的水珠像再也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了下去、
发丝上的这滴水珠在少年指尖碾开,像涂开画卷上随性的一笔。
沈怀霜忽然觉得,那一丝水像是活的,耳畔上水流滑落,凉意从耳垂渗透进来,又落了双手替他擦过。
钟煜取下那根发带,折叠好,放在了几案上:“还请先生,好好休息。”
他不作久留,往门口走去,消失前,悄然关上了房门。
亮光在关门后暗下,沈怀霜坐在凳上,额前长发晃动,他的眸子却是落在桌上。
他垂眸,拾了几案上叠好的发带,在指节上缠绕一圈,原地想了会儿,才抽开刚才擦了一半的无量剑,取了巾帕,捏在手里,坐在案前悉心擦拭着。
眼前,模糊的视线又变得涣散起来。
视线聚焦又模糊。
沈怀霜凝神,抽剑,擦了起来。
他的思绪随着巾帕一起走,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在崐仑时,他和李师叔都是互相搀扶着回来,那血腥气冲天,几乎可以说是浴血而归。
一路上就再没有别人发现他沐浴干净而来。
唯独钟煜那份微小的关心落在心底,像是黑夜中的焰火,将那封存许久的心底照亮了一瞬。
沈怀霜收了长剑,凝神,看着指节上的发带,望了一会儿。
夜风从窗口刮了进来,他下低头,吹灭了放在几案上的蜡烛。
窗户外,夜色静谧。
钟煜走过客栈廊桥,背过身,朝后看去,刚才那个如剪影般的身影坐在窗前,挑灯举剑。
过了许久,他看到俯身吹灭了几案上的烛火,才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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