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霜好几次要上去帮忙,钟煜都不要他着手去弄,甚至还对他道:“今天山下有人,你去看看吧。”
金铃锁从沈怀霜身上拆下后,他离钟煜远了,也不会再感到疼痛。沈怀霜又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钟煜没有看他,也不会抬头看他,好像他成为了这屋子里早就不存在的人。
秋天到了末端,天气干燥,照旧会出很多汗,钟煜额上汗水淌了下来,滑进脖子里。匣子关上又另一个匣子叠在一起,他也不知道擦去。
沈怀霜给他递去了一块巾帕,就立在钟煜面前,帕子递过去,钟煜也不知道收一下。
“擦擦吧。”沈怀霜把帕子塞到了钟煜手里,错开他,从门口走了出去。
下山的路上,沈怀霜走得很慢,他腿上的伤一直没料理好,倒不是钟煜没照顾好他,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养好。
在某些方面他的性格也很执拗,好像一定要放下什么事,才肯把这陈伤覆盖过去。
跨下山石最后一个台阶,沈怀霜抬头,山下住户便对他笑了,他们朝沈怀霜招了招手,手上的面粉像白雪一样纷纷扬扬。
“都说山上住了对仙人,一直见不到你们下山。”
“今儿个可算见到人了。”
“神仙哥哥,要一起做桂花糕么。”孩子们都朝沈怀霜跑了过去,昂起头,晃着他的袖子。
沈怀霜对他们莞尔笑了笑,这大半年来,他难得笑了一次,还没反应过来,笑已经浮现在了脸上。
“好。”他答应了下去。
乡野民风淳朴,好像所有人只要住在一起,就是一家的,不分彼此。
小孩忙前忙后,给沈怀霜往盆里添水,和他一起搓着盆里的糯米糕。还有人贪吃偷偷搅了桂花蜜,塞到嘴里吃了好几口。
沈怀霜看到后低头,释然笑了又笑。
“哥哥你衣服好漂亮啊。”和沈怀霜一起搓糯米的小孩抬头望着他,目光明亮,“我编了花冠,可以给你戴么。”
“好啊。”沈怀霜点了点头。
桂花糕往蒸笼上蒸了,香味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贪嘴的小孩冒在蒸笼后,手指碰碰蒸笼,被烫得吱哇大哭。
妇人在身后连哄带骂地给他包扎伤口,她身后的草地上,沈怀霜被三五个小孩围在中间,他坐了下来,花冠被他们传来传去,最后落在小女孩的头上。
沈怀霜帮小女孩正了正花冠,又抱着小女孩,走在蒸好的桂花糕前。
桂花糕刚蒸出来很热,香味浓郁,色白如玉,桂花如金粉。沈怀霜净了手,掰了一块桂花糕,等它不热了,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抱着糕点吃了,又给沈怀霜递去了一包新做的桂花糕:“哥哥,忙完了,你要走么?”
沈怀霜接了过去,蹲下身,对她道:“山上还住着另一个哥哥,我要回去一趟。”
沈怀霜提着那包桂花糕,再上山,腿站了一天,本来他膝盖也不算好,上山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吃力。这一下,他就走得尤其地慢。
其实他也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
走到两个人的屋子前,沈怀霜又抬头看了一眼,这地方他住了大半年,也算得上是一个清净的地方,对他来说也不是毫无感情。
沈怀霜手里的桂花糕还是热的,他停了在钟煜的房间门口。
开口前,沈怀霜踌躇了一下,又对钟煜道:“东西是山下新做的,你要不要尝尝?”
钟煜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箱子,撑着箱角,怔愣地望着沈怀霜。
他好像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沈怀霜,他也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见沈怀霜主动开过口,这大半年来,他也想过很多办法,哄沈怀霜开心,逗他笑上一回,但沈怀霜从来都很少回应。
钟煜穿过空荡荡的屋子,走了上去,问道:“你怎么想到上来了?不在山下留着?”
沈怀霜低头拆开了包裹,附近也没地方坐了,他腿站得累,就干脆靠着三个箱子。地上斜斜打出他的影子,他坐在箱子上,又取出了一块桂花糕,道:“说好明天走的,今天下山就是下山,我忙完了没什么事,就想着——上来了。”
最后三个字,沈怀霜是磕磕巴巴说出来的。
话落,钟煜又低下头,好像要藏起落在眸子里的光。这让沈怀霜没办法再看下去,他只能把目光停留在一扫而空的屋子里,不知味地望了会儿。其实他们来时也没带多少东西,好像心知肚明这是并不是他们的家。
屋檐下的风铃还在一声声响起,清水一样的声音越撞越响。
沈怀霜没在屋子里留太久,他伸出手,朝钟煜递去桂花糕:“趁热吃吧。”他从匣子上起身,收了背上的无量剑,又走到长廊下,踩着凳子取下了那个清水铃。
清水铃被他放进了匣子里,沈怀霜也像避开钟煜一样,低着头走出了房间。他们关在两间屋子里,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偶尔走到长廊里,他们放下手里的箱子,抬头时,又会撞见对方的目光。
一开始对视上,沈怀霜还有些不习惯,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审视过钟煜了。
在那样平静的目光里,好像能让他把从前那个陌生的人覆盖,再重合,拼凑成了眼前人的模样。
他也好像又从钟煜身上找到了过去的旧影子。
从前待他千般万般好的人是他,分离前和他刀剑相向的人是他。
那个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的少年是他,在前线出生入死的青年还是他。
不管钟煜怎么样,他站在沈怀霜眼前,始终黑白分明,也始终是那个陪伴他整整十年的人。
对视上最后一回后,沈怀霜没再从屋子里出来,房间的箱子被塞满了,他就坐在偏房的窗口,抬眸看着钟煜在另一间屋子前忙活。窗户外的夕阳缓缓落山,窗格的阴影斜斜落在他脸上,又给他洒了满身的霞光。
房子外的声音很热闹,匣子重重落地,又被搬起。
沈怀霜取下背上的无量剑,指节摸索过钟煜给他的那块防身的玉佩,转了两下,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块勾玉,绕在自己手腕上,绕上去了,他又觉得戴着显眼,于是拆了下来,放进衣襟里。
勾玉贴着心口,很快被体温暖化。
心口贴上了一样暖意,他像是又把什么东西重新放回了该落回的地方。
沈怀霜收起勾玉,又从屋子里走到厨房。
厨房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钟煜也就留下了最后一天该吃的东西,他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篮子中的鸡蛋和白米上。他挽起了袖子,从水井中取水。
淘米、上锅。
起锅、热油。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又冒出了饭香。
沈怀霜端着米粥出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钟煜靠在树下。他大概是累极了,闭眼的期间,昂着头,后背全然贴在树上,夜风拂过黑衣,卷起衣摆,又拂过他的发冠。
他的衣着还是和当年一样,黑衣,头发总是绑得一丝不苟,马尾总是束得很高,又缠上发带。
听到声音,钟煜缓缓睁开眼,一眼撞上沈怀霜,又起身,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本来还想做点什么给你吃。”钟煜起身,走到庭院前的桌子前,“谁想到你去做饭了。”
“小粥而已,不费事。”沈怀霜坐下后,又垂下眸子。
小粥冒着热气,钟煜他吃两口,又把桂花糕的包裹推过去:“你做的桂花糕,我吃了,一口气没忍住差点全吃完。”
沈怀霜差点被自己手里的粥噎住,他费力地咽下那一口,又低头拨了两下勺子,想了想,还是呛道:“不至于。”
钟煜轻轻叹了一声:“落灰了。”
低沉的轻叹声又撞进了沈怀霜的耳朵里,接着,他的鼻梁上又落了段指节。
钟煜刮了过去,又在沈怀霜鼻梁上揉了揉,他没有揉得很暧昧,只是单纯帮他擦去:“都说让你不要帮忙,这下又和我弄得一样脏了。”
沈怀霜忽然低头,背过手,在鼻梁上抹了下:“留在这里,我总是要做点事的。”
钟煜望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他撑着桌子,像是释然又像是感慨般叹了一声:“很早以前,你在崐仑的时候和我说过的,你会做寻常饭食,要是有机会,你也能养活我。没想到你走之前,我还能吃上你做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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