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晃,如坐着船,随着江心飘荡,不知要往何处去。
沈怀霜怕在这关头去火上浇油,没有用修为压制。任由钟煜抓着,抬头,与他对视。
“探出来了。”沈怀霜答得简略清脆。
“钟煜。”沈怀霜望了回去,平视着,同样直呼其名,“修道一事并非常事,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想得明白。”
话语中没有责备的意思,也不见无奈。
钟煜没有动,盯着那个镇定的人。
两人黑衣贴着道袍,掌心贴着手臂,窸窸窣窣,钟煜长睫扫着痣,一下一下。
沈怀霜抬眸:“你先起来。”
他抬手,又一拍。
这一拍很有清心效果。
钟煜望着沈怀霜那双不见悲喜的双眼,忽如静止,抓着手腕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可正在他犹豫间,马车又颠簸了一下。
车厢中有木块不齐,砸了下沈怀霜的后脑勺,这一下砸得他有点蒙,疼痛瞬间如进了水的墨,洇染而开。
钟煜握着拜帖,跪得不稳,右手向下撑去。这一掌若当真撑在沈怀霜身上,再轻也能留个淤伤。
马车颠起第二下,他却一掌撞向沈怀霜身侧的木板,飞速从地上起身,在下一刻颠簸来时,拉起了沈怀霜。
沈怀霜从来都是衣冠整齐。
当下却发丝纷乱,衣领袖口全是折痕。
他尚在酝酿话语,系统在耳边唤道。
【检测到主角黑化值瞬时反应至50%】
【剧情有变,故事线或可提前。新任务:去仙门之前,完成皇城线,劝阻主角达成角色责任。】
沈怀霜看着少年,心中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他再也劝不出口。
可以想见,他若二人争论不休,在争吵最激烈时,钟煜跳窗而下,而他则拿着绳索,将他捆起来,带回去,钟煜一路破口大骂。
马车里,钟煜一手撑着马车,手心半掩在袖下,人虽是起来了,却与沈怀霜隔开半丈远。
他又抬头答道,攥着擦出血痕的手:“崐仑一行我势在必行,如今不走,往后也要走。你若真想让我走,何必又问我拜帖一事。可修道一事,最佳从幼时习起,最晚不能过十六,否则日后若想进益难比登天,崐仑三年一收徒,这机会我定然不会错过。”
“我已经错过一回了。我不能……”钟煜扶了扶额角,道,“那事不提也罢,你让我下车。”
沈怀霜看了钟煜片刻,扶着车厢内,朝车门走去,干脆撩开帘子。
马蹄“嘚嘚”几声,马车渐渐停下。
帘外光华刺目,翠林葱葱,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气味。
山风吹过,沈怀霜站在马车门口,目光一半映着绿林,一半映着昏暗的车厢。
帘子撩开,车夫揣着袖子,握着旱烟袋,悠悠抽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
钟煜望着他,眼神漆黑。
沈怀霜看过去,又道:“你若愿意做莽夫,大可今日就从这地方下去,我绝不拦你。”
“但今日之后,便无往日。”
“可如果你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可以教你。”
“你好好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8章 耳光
开辟大赵化虚境的主人似乎颇为偏爱夜色,沈怀霜从崐仑山脚下进入,抬头又见浓郁的墨空。
望月楼前,红灯笼高挂,楼前一处江水流淌,倒影着高楼。
伙计认得沈怀霜,迎上前,脸上笑意愈浓:“客官大驾光临,快请、快请。”
沈怀霜打过照面,朝二楼包间走去。
席上,钟煜双手交叠,置在桌上,抬头看着沈怀霜。
他脱了外衣,内里穿着一件黑纹对襟长衫,身形愈发显得修长精瘦。一双黑靴踏着地,一动不动。
钟煜从来不在父母身侧亲密长大。
皇宫内的关系,下对上,尊对卑。少年秉性不坏,却像一个久病了的人,伤及根骨,痊愈不易。
钟煜许久未开口,他盯着沈怀霜,就这样看着。
伙计捧着菜单,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自觉钟煜那侧气场低压,不敢去招惹,可瞧向另一面,那青衣道人气定神闲,好相处是好相处,可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次该是那位年轻郎君做东买单。
钟煜开口直言:“茶。”
他真就对着伙计要了壶茶,还要了些就茶吃的果点。
飘着茶香味的茶点很快上齐。
沸水在旁滚着,浇了热石。
出乎钟煜意料,沈怀霜真就点了茶水,没怎么向他发问。
他伸手拿了块望月楼最新出的点心。
那块点心也不知道是什么馅料。
沈怀霜指尖捏着它,往嘴里送了一口,细细咀嚼。
点心上半点凹痕也无,也不落碎屑。
这人吃东西很细致,慢条斯理,一点碎屑也不落。
钟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喝茶?”
沈怀霜:“你不说,我也没什么好问的。”
钟煜将目光投向栏杆外,道:“求道一事,我想得明白,皇城诸多约束,登临大宝又如何?大赵灵气不足,却终有一日会充盈,江湖既无规矩,我如何肯甘于人后。我少时已经错过了一回,不想再错过三年。”
沈怀霜擦去指节上的碎屑:“你既想得明白,不如想办法,去说服皇后。”
中原这地方,天下三分。
大赵地域最为广阔,大陈,西羌各占半壁江山。
凉风习习,楼阁四角金铃作响,如清泉撞石。
两人身处阁楼之中,伴随夜风,楼铃阵阵,身后是如大赵皇城般的七十二坊,气势恢宏。
钟煜:“你怎么断定我听得进你所说的话,能说服她。”
沈怀霜:“有些事,你要自己去争。不如就去告诉皇后,如今天下局势大分,再不前去门派修习,落后旁人,届时是看西羌脚步快,还是大赵脚步快?”
风起,发带随风飞扬。
沈怀霜没有看他,看向栏杆外。
钟煜目光沉沉:“你我之间尚且不至于如此。”
沈怀霜:“我是你先生,既担得起一声先生,不应该只教你课业。”
楼铃叮叮两声。
钟煜望着楼外,静默了许久。
风声忽然大了。
热石上的滚水沸了又沸,浇在热石上,呲的一声,冒出白烟。
钟煜沉默了。
钟煜忽然问道:“我想问,先生,你既知晓这天下,我想问你如何看它?”
沈怀霜:“天下如草木,任它枯荣。你在意这天下做什么呢?不如多在意自己。”
凉风阵阵,卷起衣边,从袖底透上来,激起一阵冷意。钟煜确实看不明白沈怀霜为什么要来大赵。可沈怀霜这句话,却让他体味到什么一丝旁的联系。
中原大赵、西羌、大陈三足鼎立一说也卡在他喉头。
钟煜摸索着手里的茶盏,和沈怀霜分道扬镳,再返皇城的时候,还是下午。
天边隐见乌云,狂风骤刮,只片刻,天色已漆黑一片。
清宁殿内,烛火被吹动得灭了两根,其余的在灯罩内翕动,金碧辉煌的大厅望起来深邃至极。
钟煜朝周皇后一拜,起身又道:“儿臣有一事欲与母后商议。”
周皇后坐在上首,不知是不是钟煜看错,她低头正抚着一把剑。
那把剑已有了些年岁,却被主人保护得极好,剑鞘上浮雕不见落尘,剑穗缀着一个手打的红色丝绵盘扣结。
她没有抬头,低头也看不清眉眼:“你昭成皇姐来信,这两日也要从莱阳回来了。”
天边雷声滚动,轰然一声乍响,雨水倾盆而下,屋檐下一角地面骤然被打湿。
殿内潮了起来,空气里满是雨水的味道。
周皇后撑着凤座,抬眼望去,眼神里满是复杂情绪:“这次祭祖一事,父皇说你做得很好。可事情一结束,你便身子不适。我和你父皇都急得很,朝野上下那么多眼睛都盯着。”
“母后——”
周皇后从凤座上起身,长裙曳地,拖拽至钟煜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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