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昂首望着神女,抬起手腕,啐出一口血沫,缓缓擦了擦下巴。他开口时声音嘶哑,像生了锈,却声道:“原来永绥的神竟因情爱一事颇为困顿。”
神女身体不断颤抖着,身上银铃一齐发声,过了许久,才略平复了情绪。
她走过,蹲在钟煜身前:“浮生百态,不该有你这样的人!”
指尖上风沙聚散,成了一朵沙漠里的小花,又随风飘荡。
从来神女视众生如蝼蚁,她胸前又起伏数下,抬手,催动指尖风沙,眼眸中空空荡荡,不着一物。
“既如此,我给你个痛快。”
钟煜扑起,如同林间矫健的黑豹:“做梦!”
他抽开腰上的镇妖钉,精准无误地钉在神女心口,牙关紧咬,拼劲全力地摁下。
黑雾四溢,一股股如割断咽喉的血柱涌出,那一截镇妖钉硌得钟煜手疼不已,却不敢减力分毫。
叫声如灌脑而入,尖锐到头皮发麻,像指尖刮钝板一般,愈来愈响,长久不散,几乎令人耳鸣发空。
钟煜闭目忍住那声尖叫,又往这只大妖的心口摁下一寸。
镇妖钉在所有镇妖器具中效力最强。
神女腿部化作风沙,却是扑在了他身上。
天旋地转,钟煜下方压了妖物,几不能动。神女面容枯槁,半面骷髅,半面红妆,披帛绕腕,金碧纹饰如故。
她一双手死死抵住他的肩膀,脸庞却已面目全非,风沙扑簌簌地掉,那张脸像骷髅再不能承受皮囊,混着血肉,一一从她身上剥离。
那沙石块往钟煜脸上落。
钟煜看到一排牙齿一开一合,骤然间,耳朵里却如传开了琵琶乱序声,勾得人心烦意乱,焦躁暴动。
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可这事可就不能这么算了。”
“你所杀的不过是我的其中一缕残魂。”
“你就这样放任一颗真心捧出,就不怕被人一脚踩了践踏?”
“你可曾遇到过以此待你的人?赤忱可换不来同样的东西。”
“今生你所爱之人,绝对不会爱你,我咒你长生不死,所有想求的都求不得。”
“能攀登巅峰又如何?”
“你一事无成!作茧自缚!一朝云端跌落,滚入泥底,再无翻身可能。”
沙地蠕动,沙虫纷纷从地底上爬行,
神女消失前,终是得逞道:“你不配。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最后一句恶咒如一个心魔,彻底从钟煜耳边落入,栽种进了他的心底。
那根种生根,发芽,滋长。
背上伤口撕裂了,擦着衣。血迹蜿蜒后背,隐隐从衣袍里透出来,湿而厚重的一片。
他隐约感觉自己的肋下好像断了,迟钝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沙石膈着后背,火热的擦伤几乎无从感觉,只变成了烫。
他好像终于知道疼了,肋骨处抵着胸膛,如断裂了一般,尖锐的痛。
很疼……
疼得呼吸都觉得根骨尽碎。
钟煜倒抽一口凉气,闭上眼睛。
无数痛苦的片段如同走马灯一般,流影似的划过。
八岁那年,朱笔落地,墨汁飞瓷甩了他一脸,偏头也避不开。
他被摁在寒露的殿外,霜雪结了眉头,颤抖着,久跪了一整个晚上。
“若是他皇兄还在,怎么还犯得着生他啊。也可惜前脚皇后生的是女儿。”
“若不是他出身莱阳,陛下怎会想正眼瞧他。”
“哎哟晦气,可别说了,活人怎么能跟死人比呢?”
十三岁那年,那柄带着红穗的剑刺穿肩膀,又绞了两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经脉断掉的声音。
“不识好歹,不中用的东西。”
“枉费本宫生养你多年,养只野狗还会摇尾巴。”
“养你竟不如养条狗。”
他还看到了很多不属于他记忆中的碎片。
沈怀霜用那把剑穿透了自己的心口。他望着他的目光也是陌生的。
那不是他的先生,却像清理门户一样,把他钉在祭坛上。
他卷土重来之后,又在阴暗的水牢内锁起了沈怀霜的神魂,日夜把人提出来折磨。
登顶巅峰之后,他黑袍在身,坐在高座上,手指扣着龙椅,看底下仙门众人朝他跪拜,他分明最厌恶这个。指节叩击声在众人退散后,大殿空空作响,他就这样望着,见殿外天黑,风起云涌。
他看起来什么都得到了。
可真正想要的,却一件都得不到。
……
钟煜眼眶发红,汗水涔涔从额头滴落,眼前一片漆黑,像坠落了一个久不见底的深渊。
钟煜死死抓紧了手里的剑,力道之大,几乎要掰断自己的手指。
他却被一只手捏住,一根一根地掰开指节。这手触之即暖,一股气流裹挟着冷意而来。
一声剑鸣,如仙鹤长鸣,清音缭绕,退却诅咒之音。
“子渊,心魔乱耳,别再想。”
沈怀霜呼喝持剑,衣襟前落了一片黑红的印记,像开了朵摇曳妖冶的黑牡丹,一道血痕淌过嘴角,喘了几口气,忍住了再咯一口血的冲动。
最初被下禁制,他就开始冲破禁制。
禁制需循序渐进地冲,他却怕来不及,自损修为,加速了这冲破的时间。身处芥子空间,他还要破第二回,镜况急迫,干脆以暴灵灌入闯出。
沈怀横剑屈指,剑光寒冽,照得面如霜雪。抬指,铮地弹了一下,一层气浪激出,涤荡室内。
禁制纷纷解下,他却弃了剑,守在钟煜身边。
“钟煜。”
“子渊!”
这一声搅碎了钟煜原本纷乱的思绪,他脑内的那些念头未清,停顿后,身体本能地抗拒。
钟煜抬起头,带着咬穿的力道,偏头,猛然咬住了那只手的虎口,
这力道穿透手掌,沈怀霜眉心一皱,闷哼一声。刺痛从臂上传来,腕上温热一片。
殷红血迹从他手腕上流下,像是彼岸花的丝瓣,凝聚在一起,又浸湿了天青色衣袍。
他任由钟煜咬着,掰开他的嘴,塞入了三颗丸药,血迹淌开,顺着手腕流下,热意几乎麻痹了痛感。
钟煜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水透般的红蔓延在下睑,汗水涔涔淌下,滑过脖颈。
又一道清心符拍了下去。
沈怀霜盯着身下的人,喊了一声:“钟煜。”
话音落下的刹那,钟煜眼下红得染开一片。眼眸中晃着如鸽血石般的水光,神情茫然又收紧,徘徊在醒与不醒的边缘。
沈怀霜低头看去,发丝乱了少许,眼底难得染了分焦灼。他姿态如旧,衣冠乱了,束冠后的垂坠晃动。
他没抽开手,忍着疼,又唤了一声:“阿渊。”
第48章 他是无尽夜色中的雪光
“阿渊。”
这一声之后,又无回应。
身下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
那双眸子里像染了化不开的墨。
沈怀霜曾见过无数凶刀,其中有一把浑身同黑,仿佛无穷无尽的黑夜。那把刀的名字加“不嗔”却是犯尽了嗔怨,屠戮满城,那种凶光,只一眼,就无法让人忘记。
与钟煜对视不过刹那,那目光太凶、太过锋利,正像那把染了血的凶刀。
钟煜陡然欺身上前像跃起的黑豹,像随时要把谁的血管咬穿。他扑过去时,把沈怀霜攫取在自己怀里。
沈怀霜朝后倒去,失重的感觉是令人恐慌的。
他由钟煜抓着自己,坠了下去。可坠落之前,他反拉住了钟煜。
噗通——
岸上,弟子的惊叫声被头顶上的水流覆盖,水流汩汩从头上涌来,四面八方,满是压迫感。
耳道里。
眼皮上。
清透的水流沉沉覆压,冰冷地蹿在四肢百骸。
水压大到耳膜都是抽丝般的痛。
他们抓着彼此,无尽地跌落时,拼死地依靠在一起。
天青色衣衫与黑衣飘荡,他们拖拽着像是两只撕咬的动物,指节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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