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全然忘了赵慎教给他的诸多技巧,因为根本用不上,这匹黑骊仿佛知道他心中想要去哪里,不用他拽动缰绳,自然地就往前飞掠,一刻不停,它轻盈地穿梭在月光照耀的长街上,轻易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越过青石拱桥,惊动碧波清影,在路过柳树时轻跃而起,让绿色丝绦拂过李稚的肩,而后又继续往前飞掠而去。
原本说是只跑两条街,可李稚却没有能够停下来,他手中紧拽着缰绳,一双眼睛从不可置信渐渐变得奇亮无比,黑骊自由自在地跑过大半个盛京城,一直来到了清凉台,家家户户的檐下都挂着琉璃灯,它轻盈地踏在五彩的灯影中,让那些缤纷的颜色照过李稚的眼睛,清凉台大街并不在宵禁的行列中,街上还有少许的行人,黑骊毫无刻意地灵活绕开,行人纷纷驻足回头看,一张张脸上满是震诧。
懿国公府周老夫人年纪大了,二月份时她身体感到不适,病中格外思念外孙桓礼,桓礼于是重新请旨入京探亲,今夜他刚到盛京城,顺道来谢府拜访。十数辆马车停靠在谢府的大门前,桓礼正与谢珩说着话,忽然听见一阵迅疾的马蹄声响起来,清凉台这条街上有道不成文的规矩,公卿贵族,哪怕是皇子路过此地也必须要下马而行,故而听见马蹄声的桓礼有些意外,他回过头看了眼,却看见了令人格外意外的一幕。
正纵马长街的红衣少年似乎也没想到眼前会凭空冒出这么多马车,可以说将整条街都严严实实地拦住了,他右手猛地用力一把勒住了缰绳,高大的黑骊前蹄悬空,一跃十步的距离,轻盈落地,右前蹄踩在地上,侧身转过小半圈停了下来,轻扫吹开的鬃毛,它似乎还未尽兴,一声清吟般的长嘶。桓礼一开始隔得远,只遥遥看见那骑在马上的人穿着身鲜艳的正红色,他刚想称赞一句那是谁家的少年,骑马的样子颇为潇洒意气,或者说胆子挺大,一看清那张脸却顿时诧异到没了声音,他下意识又看了眼对方骑的那匹黑骊。
桓礼自然认识这匹黑骊,当年雍州府十万人会猎,赵慎骑马打猎,抬手一箭射死白虎拔得头筹,那所向披靡的样子令多少西北边将印象深刻,桓礼道:“是你?”
李稚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在琉璃灯盏的照耀下反射着一层晶莹白光,他轻喘着气,心脏跳的很厉害,他当时一看这黑骊往这条街跑心中就有点急了,可这匹黑骊跑了大半个盛京城彻底地放纵起来,追逐着彩色的琉璃灯光一猛子就往里面跑,李稚控制不住它,此时他见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看,一时心中也有些慌,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沉着脸没说话。下一刻,他的视线忽然停住了。
桓礼也后知后觉地慢慢扭过头,看向身旁的谢珩,谢珩站在琉璃灯盏下,一双眼睛注视着李稚。
李稚袖中的手无意识拽紧了手中的缰绳,黑骊察觉到力道,踱步往前走了两步,反应过来的李稚立刻重新拽住它,“停下!”黑骊应声而停,不再往前走了,李稚这才重新抬起头看去,谢珩的眼神与表情如常,并看不出任何的东西,更要命的是李稚他发现自己忘记该如何下马了,他只能继续坐在马上。
桓礼见李稚迟迟不下马,轻笑了下,身旁的谢珩都没说话,他自然不会去指责李稚失礼,只是笑道:“这匹黑骊竟然听你的话。”那语气倒像是要与马上的李稚闲聊似的,“你是从哪里来啊?这大晚上在长街上纵马可不太安全。”
“失礼了,我刚学会骑马,一时控制不住它。”
桓礼看起来有些意外,“才刚学会骑马吗?那你学的很好啊。”
“是我冲撞了诸位大人。”
桓礼笑道:“也怪我不好,拦了你的去路,幸好没有撞上伤着你。”说完他用眼神示意侍卫去将马车挪开,为李稚把路让开,“好了。”
李稚竭力控制着眼睛看向谢珩,谢珩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李稚手心发了汗,攥着缰绳半晌,终于低声道:“抱歉,那我先行告辞了。”谢珩依旧没说话,桓礼也不再说什么,缰绳轻振了下,黑骊重新往前掠去,风哗一声吹起少年正红的衣领,遮去了一侧的脸,边角整齐如斩。
桓礼回头打量着那道月下远去的背影,李稚的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他自然也有所耳闻,对谢珩道:“这真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了,上次我第一眼见到他,倒确实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竟是我走眼了。”
谢珩没有接话,回身往谢府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我真的是匹英勇的马……憨憨只是表象。
第68章 神医
从清凉台出来后,黑骊马不停蹄地跑完了全城,最终带着李稚回到了玄武大街,原本要去长公主府的赵慎更改了行程,他还等在原地,黑骊一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兴奋无比,一个急冲,李稚浑身一紧,猛地勒马而立,嘹亮的长嘶声响彻天街。李稚右掌绕了两圈马缰,终于停了下来。
赵慎原本正在与萧皓闲聊,当那一人一马远远过来时,他便没了声音,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幕,短短的片刻中,他脑海中闪过去好几个久远的画面,父亲、母亲、老师、九重阊阖、鱼贯而入的天子门生,所有旧的一切都随风散去了,红衣的少年勒马停在了他的面前,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汗水,眉眼与他的父母很是神似,却不是尽然相同。
赵慎忽然想起了中秋家宴上父亲曾说过的话,“一家人要待在一起,便是不能够在一起了,将来也要记得在心中牵挂着对方,明月便是思念,思念便是明月。”牙牙学语的赵衡被母亲抱在怀中,格外高兴地重复了“明月”两个字,还伸手在天上抓了下,小小年纪,很有志气。
中秋家宴后第二天,太子案即爆发,一语成谶,他们这一家人再也没有能够团聚,旧王朝的那些人也随之流亡,直到将近二十年后,两兄弟又重聚在一起,在这座被他们称之为“家”的盛京城中,赵慎并不觉得伤感,他感到一种发自真心的欣慰与赞叹,李稚很年轻,很完整,有坚韧不拔之勇气与决心,和父母曾经期待的一模一样,他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一种明亮耀目的东西,那是希望,在黑暗中重新燃烧起来的希望。
赵慎抬手抚过油光水滑的鬃毛,黑骊一双温顺的眼睛望着他,他对骑在马上的李稚道:“感觉如何?”
“很好。”骑马是件相当耗费力气的活,他脸上的热汗往下淌。
“它带你去了哪里?这么久才转回来。”
李稚似乎想到了什么,卷过缰绳稍微低下头,过了会儿才道:“哪里都去了,我还没有像这样打量过盛京城,感觉一切和我从前见到的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以前总觉得盛京城很大,从城南到城北,来去要慢慢走上一天,可刚刚不到小半个时辰,我已经跑了一个来回,这座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
赵慎闻声笑了,他很喜欢这两句话中的野心。
赵慎道:“怎么一直坐在马上?下来歇会儿吧。”
李稚松了松缰绳,“这马不让我下来,我作势一踩蹬它就跑了。”
赵慎闻声看向那匹贴着他掌心的黑骊,黑骊见他看着自己,轻眨了下眼,身体不动,赵慎朝着李稚伸出右手去,指点了两句,李稚借力翻身下了马,那匹黑骊转而用脖颈去贴李稚的背,并不敢看赵慎。赵慎示意萧皓把马牵回去,自己则是与李稚信步往回走。
深夜宽敞的街道上并没有行人,夜色很好,雾气飘散,赵慎难得想要散散步。李稚与他并肩走在一起,跑了这么久,他感到精疲力竭,汗水被凉风吹干,体力渐渐恢复,身心也随之轻快起来,他抬手将乱翻的衣襟重新整理好,所有的纷乱复杂的思绪都被风往脑后吹去。
赵慎道:“我不能够一直待在盛京,无论是士族这边亦或是雍州那边,我都还得考虑。”
李稚扭头看去,他心中知道,以赵慎的身份,他不可能在盛京久待,而实际上他已经破例待了很久了,就为了给自己铺路,李稚道:“你放心,这边的事情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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