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我做不到的事,今日却得以在你们的手中实现,我确实从中得到了一些宽恕。”
李稚的眼中光芒流转,这是他第一次听谢珩主动提及自己的心事,他凑近盯着谢珩看了很久,“不,你并非一事无成,你已经付出一切,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评价你,这世上谁也没资格评断你。”
谢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李稚如此锐利的眼神,令他也短暂怔住。
李稚道:“我来证明你的付出是值得的,梁朝已不复存在,薪火却仍代代相传,终于换来今日这场改天换日的新生,这其中也凝聚着你的心血,我会竭尽所能达成你的心愿,告慰老师他们在天之灵。”
袖中的手被紧紧攥住,似有滚烫的触觉传来,谢珩注视着李稚的眼睛,说不上来是何种心情。
李稚忽然笑起来,“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一起留在北方,建都旧长安。”
谢珩也不由得笑道:“好。”
李稚被那道笑容晃了下神,眼中不断波澜起伏,忽然他深吸一口气,“人的一生才区区百年,如果有来世,我还要走进山间那座道观。”
谢珩道:“那我也还在那儿等着你。”这一句实在温柔极了,仿佛是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李稚忽然停住,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谢珩缓缓握紧他的手,朝着他笑了笑。
谢珩曾觉得这一生过得实在没有意思,少时他问祖父,人究竟为何而活,谢晁那时已风烛残年,面对这问题默然良久,摇了摇头,多年后谢珩才明白他为何不回答,人这一生本就是活了一场空梦,根本不值得,他那时留在盛京城中,每一日都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天,若有来世,他想做一只鹤,就这样飞出去吧。
他是真的厌倦了做人,可当李稚说下辈子还要走进那座道观时,他的心却像是被触动般颤了下,那只鹤应声落了下来,他愿意等着李稚,无论今生来世,亦或是生生世世,他永远都等着他。
李稚吻上来时,谢珩低头揽住他,千山一色,风月无边。
另一头,一望无际的雪地中,赵慎正抬头望向遥远的夜幕,北风徐徐吹拂他的衣襟,一切都寂寞极了,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些没来由的感慨,原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像这样波澜壮阔的山河了,却不料还能再次置身其中,这一生与命运争斗不休,上天究竟是待他公平亦或是不公,早就分不清了。
只觉得,人生真像是一场梦啊。
他来西北前,孙澔对他道,“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像殿下这般心志的病人,这病我治不了,将来只看殿下自己能支撑多久。”
“还有多少时日?”
孙澔不敢妄下定论,摇头道:“照理说本该……但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赵慎听着他这谜语一般的回答,道:“两年?”又道:“一年?”孙澔全都摇头。
他仔细想了想,“够了。”
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这一生曾屡次濒临生死绝境,却最终都能苏醒过来,或许是因为在这世上仍有放不下的东西吧,是亲人,家国,还有那双如水的眼眸,赵慎对着那白雪皑皑的远方,眼神渐渐缱绻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右手伸入怀中,摸出一枚白玉制的双鱼平安扣,摩挲许久,翻手将红色挂绳卷了两圈,轻轻搭在手背上,然后重新负手。
长风吹动衣襟,千里江山依旧,阔别多年的故国还记得那群失乡之人吗?
周国皇宫。
相较于南朝捷报频传的盛况,周国境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军队大败的消息接连不断传至大京中,气氛前所未有的肃杀。
对于京中的王爷来说,明明看着局势一片大好,古颜不久前还夸下海口将直取盛京,结果不过短短一个月,战况竟然急转直下,把青州吐回去了不说,连一场胜仗都再没打过?
周国的王爷们被这当头棒喝给打懵了,若是僵持也就罢了,可军事要塞一个接着一个的丢,连京中支援都等不及就一溃千里,前方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数月不到,双方的心情和刚开战那会儿相比正好对调。
在得知明山岭一场惨败史无前例地葬送掉二十万北部精锐后,大王爷和克烈下令召集八部亲王入宫商议对策。
脚步声在深夜显得有几分杂乱,冷风吹鼓着大氅,八部亲王不约而同地阴沉着脸色往前走,侍者提着灯快步给他们领路,却仍是因为动作过慢被其中一位脾气暴烈的王爷猛的踹了一脚,“滚开!”那侍者摔在地上,磕了满脸的血,也不敢哼声,忙迅速爬起来退到一旁。
金帐宫中,被侍者叫醒的小皇帝厄叶塔真已经穿戴整齐,他惴惴不安地坐在父亲生前所坐的黄金椅上,椅子骨架太大,而他的身形又太小,像是深陷金色流沙一般,他只能紧紧攥着袖中的手,靠在母亲的右胳膊上。母亲感觉到他在轻微颤抖,不着痕迹地贴近他一些,柔声道:“没事,今夜王爷们要商议要事……”
周太后的话尚未说完,大王爷和克烈的亲侄子真颜直接道:“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诸位王爷还是要站出来说两句?要不要继续打,还能怎么打?”他语气极冲,全然没有平时稳重的样子,葬身明山岭的北部精锐中有四万人出自他的部族,可见这战讯有多令他气急败坏。
周太后的话被粗暴打断后,倒也没有别的表情,只默然抱着四岁的小皇帝。
安铎一派的亲王们神情晦暗地坐在对面,听了他这话也没去接茬,真颜早就憋坏了,一开口根本停不下来,道:“说好打三个月,拖拖拉拉打了快半年了,本来草原上就连年闹灾荒,年底又撞上了几百年都没见过的大雪灾,流民翻了五六倍,这仗要继续这么输下去,周国先被拖垮了,怎么打?”
安铎的弟弟皇雀只觉得那声音聒噪难耐,终于高声道:“说得好!但仗为什么一直输,难道不是要先问问打仗的人吗?我也是觉得奇怪了,一月前还说什么轻易拿下盛京,结果青州一战输掉后,就怎么都打不赢了?溃逃了三百多里地,京中派兵过去接应,全都有去无回,又搭进去多少人?!”
真颜听出他在骂自己的弟弟,一时更怒,“你别扯其他的!仗打到今天,乌力罕不也是没赢过?你要说打仗的将士不行,难道是所有人都不行了?当初是谁声称梁朝绝不会出兵,为何打到一半会冒出百万人的军队?一点准备都没有你说怎么打?”
本就战事失利着急上火,又被当众甩了一口黑锅,皇雀暴跳如雷想要反驳,却被人伸手阻止。
安铎一直摩挲着袖口的雪羽花没说话,此刻他起身对众人道:“南朝向西北发兵确实是我没有料到的事,前线失利,这是我的过错。”
他的语气低沉平缓,和克烈终于抬眼看向他,安铎对上那双洞火般的眼睛,继续道:“将士们为了周国出生入死,哪怕是输也没有一个人投降,他们皆是草原上万里挑一的勇士,此刻他们还在战场上苦苦坚持,这绝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刻。”
众人闻声全都不再说话,安铎示意亲卫上前汇报详细的消息。
亲卫道:“青州被我们攻破后,以梁朝前丞相谢照为首的京梁集团反对出兵,但随即梁中书令谢珩弑君,梁皇帝赵徽身死,谢珩立永江王的儿子赵新为皇帝,杀光了朝廷大臣,自那之后,十三州陆续向外发兵……”
他话都还没说完,几位大王爷早已失去兴趣,全都是些汉人名字,夹杂着些拗口的官职名称,看似讲述权力更迭,实则说了半天也没讲到点子上去,听得人头晕脑胀,一位王爷直接打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亲卫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声音,在安铎的示意下退后两步。
安铎道:“南朝对外发兵确有其原因,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他没管其他人,只对着始终没发话的和克烈道:“这场仗打到今天,周国已投入大量的兵马物力,一旦停战就是前功尽弃,想必草原八部都不会同意,要想解决眼下周国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攻下南朝,无论输掉多少场仗,只要最终能打赢,眼下这些失败全都不值一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