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芳草萋萋,钟鼎山林皆是梦,风雨多情。”
“君不见,嘉宾鼓瑟,拍堤江水逐歌去,白发将军。”
“梦魂惊回,红烛歌吹,平生见面休问,空余恨。”
“五十弦外,剑吟如龙,茫茫万里烟波,长惊心。”
那低吟声晦涩难辨,与手中的逐渐拔高的弦声交织在一起,将所有的声音都远远甩下,就在这时,千军万马中忽然惊起一道哨声,一束清亮的萧声直跃上云霄。角落里跪坐着一个白面歌姬,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手兜在宽大的袖袍中,低头吹着一支短箫。
玉出昆冈的箫声,惊心动魄的琴声,两道声音逐渐攀高,越来越高,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直到一道弦声崩裂的声音响起。
赵慎停住了手,一把拽住了断弦,那高昂箫声也戛然而止,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赵慎眼神平静地扫了眼那角落里安静跪坐的歌姬,他似乎是认识对方,但他什么也没多说,粗糙的手掌慢慢抚着那把断了弦的黄色古琴,他扭头望向窗外,纷纷的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
“什么时辰了?”
“快到辰时了。”
“辰时了……这天怎么还没亮?”
“冬日天亮得晚。”萧皓提醒道:“世子,我们也该走了,这两天估计有得折腾。”
“走吧。”赵慎一把推开琴起身,路过那名歌姬的时候,对方和其他人一样恭谨地叠手伏地行礼,两人的目光没有任何的交汇,就这样擦身而过。
汪循的死震惊了京师。
在盛京官员眼中,赵慎此时应该是连肠子都悔青了,不是后悔乱杀人,而是后悔放走了那名叫李稚的琼林苑典簿。赵慎每年入京一定会整出些风波来,杀死汪循虽然乍一听很惊悚,但和他以前那些“丰功伟绩”相比,这其实不算特别骇人听闻。
往些年赵慎也没出什么事,众人看他这次杀完了人还优哉游哉的样子,他应该认定自己这回也会和从前一样,众人一开始也是如此觉得,然而上天果然是有报应这一说,这一次,赵慎阴沟里翻船了。
扳倒他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典簿。
从前赵慎之所以杀完了人还能没事人一样,主要是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死了人的家族怕打击报复,主动放弃了寻求公道,哭一哭闹一闹,最多发泄完怨气也就到此为止了。第二种是证人怕打击报复,没人敢做这只出头鸟,说他杀了人,那总要有人站出来说我看见了他杀了人,然而实际情况是根本不会有人站出来,哪怕是站出来了,这个人也很快会在各方角力中离奇死亡,事情最终都会不了了之,谁都知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但确实无解。
直到这一次,这怪圈似的沉默铁律终于被打破了。
因为有人肯说话了。
御史台、金诏狱、三省府衙轮番找到了李稚问话,无论是面对哪一方势力的发问,李稚的回应只有一个,实话实说。他当日看见了什么他就说什么,不添油加醋,也绝不会漏掉什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包括赵慎当日对他的威胁恐吓,以及那些疯言疯语,他全都如实上报。
照常理说,李稚绝活不过第二天,然而这时有人对他伸出了援手,建章谢氏。
李稚的官职不高,出身也不好,年纪又小,他绝无可能斗过广阳王府,但他身上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他是谢府的门客。恰巧的是,惨死的那位吏部侍郎汪循,曾经也是谢府的幕僚。在众人眼中,这应该不单单是巧合,谢府选择庇佑李稚,这相当于向所有人释放了一个讯息,谢氏以及谢氏身后的京梁门阀,终于不再作壁上观,他们对赵慎以及赵慎背后的广阳王府势力出手了。
这些年来,赵慎以及他手底下那群鹰犬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却敢怒不敢言,怒火早就埋在了人的心中,一旦冒头,稍微风吹两下就有了燎原之势。
不过三日,盛京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第五天,李稚的同窗、国子学那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学生开始写论策痛骂赵慎,文字是真正的诛心之物,无论是煽动力还是感染力都百倍胜于窃窃私语,一时之间,风过之处怒火燎原。第七日,三百四十二位清凉台大臣托着齐斧、誓书联名上谏,十四年来他们第一次启用了“斧觐”,梁朝祖例中规格最高的上谏方式,寓意着天下共谏,大臣们叩响了皇宫武安门,要求皇帝为汪循讨回公道。
闭关辟谷清修的元帝不堪其扰,只能翻开了那张折子,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还有些百无聊赖,但当他看见那个落款时,惊得立刻从椅子上弹立起来。
一般而言,奏章的落款会写上书人的姓名,若是府衙联名上书,落款就是具体的部门,但是这封奏疏不一样,它的落款竟然是高门姓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三百多姓士族联名上书,这已经不是犯了众怒,而是将天捅了一个窟窿,天要塌了。
元帝当天下令三省府衙、金诏狱、御史台一起彻查此案。
事态失控成这样,说明真的有神仙陆续下场了,有五感极其敏锐的人还嗅出,这事恐怕还跟千里之外雍州那微妙的局势有关,这世上各种事情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看似毫无关系,然而有句话叫做牵一发动全身。一个吏部侍郎的死,在短短半个月内,让整盛京都变了天。那天杨琼坐在船上看着那辆马车从眼前走过,他绝计料不到半个月后能看见这种场景。
到了这地步,这事和李稚的关系已经不大了,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典簿,虽然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但当真正裹挟着雷霆的浪潮迎面扑向王朝,他亦不过其中一朵浪花,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李稚毕竟年纪小,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他显然有些不安,谢珩找到了他谈了一夜的心。
谢珩问他:“你心中害怕吗?”
李稚道:“我不害怕,我只是……”他说不上来,“真的能够扳倒他吗?”
谢珩在这个孩子的眼中看见了迷茫,给他倒了一盏茶,“守好自己的本心,其余的都是天意。”
李稚出神地看着他,他在心中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忽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22章
各方势力都快将盛京翻过天来了,罪魁祸首却在此时龟缩了起来,仿佛只要听不见外面的天打雷劈声,便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就是盛京官员对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的赵慎的看法,只要一想到这个平日中耀武扬威的疯子如今像丧家之犬一样可怜地躲在宫外别苑中,大家顿时心中大快。
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原本正在养病的广阳王赵元听闻此事,他急忙入宫告罪,儿子杀人放火,父亲出门赔礼道歉,这算个什么事?笑话么?
广阳王口中那个日日以泪洗面、拼命忏悔自己所作所为的赵慎此时此刻正在别苑高楼中悠闲地弹琴,他居高临下望着冰雪中一望无际的王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像是巨龙的脊骨,一截又一截地整齐地排列着,远处是铁索一样的城关,拦着千里的山,还有万里的江。
一个人在他的身旁坐下,赵慎没有扭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弹着自己的琴。
“皇帝今日又发了很大的火。”
“不多逼赵徽两下,他那种墙头草似的人又怎么会向着我们?你说要那让他恐惧,我这不就让他看清了,建章谢氏到底是什么庞然巨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如今晚上睡觉怕是连眼都不敢闭。”
“你不能这么办事,以我们的实力,如今还远不能够抗衡谢氏。”
“谢照都退了,谢府的人早换了一批,我说过你那套行不通了,正好试试新任的家主有多少手段,”赵慎停了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你太心急了。”
赵慎听见这一句话,弹琴的手停住,他扭头看向了赵元,他名义上的父亲。
赵元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察觉到不妥,揭过了这一篇,“既然已经动手,为何不尽早杀了那名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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