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一时默然,“父亲。”
谢照仿佛也察觉到了这无话可说的尴尬,打量着他道:“盛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打理得很好,比我还要好。”
谢珩对上那道赞许的眼神,心中逐渐感觉到了一股沉重,纵是有再多的分歧,这终究是他的父亲。对于建章谢氏这样信奉传统的大家族而言,孝道乃是重中之重,哪怕是普通人家,父亲病重,儿子也不可能将他扔在外面置之不顾,谢珩道:“我接您回盛京家中养病吧。”
谢照却摇了摇头,他抬头打量这所幽静的庭院,“这座宅子原本是汉时广侯桓婴的居所,他南下游历,爱上了江南的山水,心血来潮在深山中修建了这样一座避暑的庄园,后来天下大乱,他的后人来到此处躲避战乱,一直传到了你的外祖父手中。那时你的外祖在盛京当差,你的母亲患上了心悸病,大夫说她不能受惊吓,你的外祖便将她送来这宅子中静养。”
谢照像是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中去,感慨道:“我与你的母亲便是在此地相识,桓谢两家早早地定下了口头婚约,那年我奉你祖父的命令来东山探望她,第一次见面,我们两人隔着屏风聊天,你的母亲话很少,手中不时拨着箜篌,我问她为何要一边说话一边弹箜篌,你的母亲回答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们两人都静静地不再说话,听着那弦声如水,淌过明月空山。”
谢照说着话笑了笑,将手中的丝弦慢慢缠绕上铜制的弦柱,箜篌发出一两声颤音,溶溶月光照耀着衰老的脸,一刹那间似乎仍然能见到那时谢家少年英俊清冷的样子,他轻声道:“这三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思念你的母亲,我梦见她一个人坐在月下的窗前弹奏箜篌,我想到我们已经分别数十年了,而她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谢珩出生不久即丧母,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这也是谢照第一次主动在他的面前提起他的母亲桓郗,那个美丽的、端庄的、聪慧的女人,用短短的二十多年,讲述一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传说。
谢照沉默着,谢珩也没有说话。
谢照看向他道:“我的时日不会太多了,原不想打扰你们做小辈的,但有些事情想了又想,仍是放不下。我写信喊你过来,是有件事要交代给你。你的母亲当年安葬在了徐州,我的日子快到了,如今还是要将她接回来,等我百年之后,归葬于宁州故里。”
士族向来有夫妻分葬的传统,夫妻二人中若是有一方先行去世,则要将逝者安葬在外地,等到另一方百年后,再由子女去隆重地将棺椁迎回来,安排合葬一处。这原本是谢家人当年在北方经历战乱时不得已做出的选择,乱世时夫妻离散是常态,一方去世后只能就地安葬,另一方去世前,则会交代子女将来要迎回尸骨归葬一处,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传统。
谢照原是打算亲自去徐州接回桓郗的棺椁,东西都早已经备好了,但那日霍燕来过之后,他却又改变了主意。他对谢珩道:“你是家中嫡长子,照规矩,这件事还是要交代给你,答应我,将她好好地接到宁州。”
谢珩点头,“好,我会去将母亲接回来。”
谢珩没有多说别的话,正如谢照所预料的那样,即便是面对时日不多的父亲,他这个儿子还是一贯的沉默寡言。
等谢照回屋歇息后,谢珩把徐立春叫了过来,“我去一趟徐州,我不在盛京时,不必召赵慎、赵元入京述职,雍州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修书送至徐州。留霍燕在盛京,安排他的长子霍耀入职府阁,职位不必过高,从四品以下任他自行挑选。即刻修书青州,将桓礼召入京畿地区,另外,”他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声音也跟着轻缓起来,“看好李稚。”
徐立春点头,“是。”前面几条倒是好安排,只是最后一条却稍显模糊,他提出问题,“若是李稚联合雍州,想趁机做些什么,该如何处置?”
“不会。”谢珩心中清楚,对于李稚想要做的事来说,眼下的时机还远远尚未成熟,他不会贸然起手,谢珩道:“看好他,别教他出事,也别教他离开盛京。”
“是。”
此去徐州路途遥远,来去没有四五个月恐怕不能回来,谢珩的心中也有隐忧,但谢照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住了,为了安排后事,他不得不尽快启程。他仔细交代完东山与盛京两处的事宜,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即便真的出事他也能够立刻知晓,然后才让徐立春妥善安排下去。
在谢珩离开后,谢照转头吩咐家中仆人收拾东西,他将要启程回盛京。他重新从锦匣中取出霍燕交给他的那封书信,没有打开,对着阳光看了会儿,泛黄的信封被照的透亮,隐约显出些文字的阴影来,他的表情平静祥和。
正如坊间所传闻的那样,西北老一辈的将军之间交情匪浅,如霍荀、卫盛、以及更早的王珣、王道陵等人,其实私下都是有过生死交情的密友,彼此在地缘上互为友邻,又同为边将一起抗击氐人,往往跟容易发展出深厚的情谊,同样的,也更容易探知到彼此的秘密。
这是朱雀台案后卫盛寄给当时的黄州太守赵元的一封密信,意外地被霍荀截获抄录,霍荀保存这个秘密近二十年,直到今日才拿出来为自己的子孙投石探路。
这封密信其实只讲了一件事:广阳王赵元收留先太子遗孤赵乾,改其名为赵慎,将他当做世子培养,瞒天过海二十年。
霍荀之所以专门交代霍燕要将这封信亲手交给谢照,而非是谢珩,其实是做了一番深思熟虑的。谢珩对西北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连霍荀也实在有几分看不透这年轻的当权者,同样的,在他的眼中,谢珩也不了解他,双方彼此不熟识,便无法信任,接收消息便容易有误解。但谢照则不同,霍荀与谢照暗中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将这封信交给谢照,是因为他深知谢照必然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而通过谢照再转达给谢珩,此事便不会有任何偏差。
在霍荀眼中,谢照与谢珩是推心置腹的亲父子,谢照提前退仕,将权力让渡给谢珩,足以见两人同心同德。但令他绝没有想到的是,谢照与谢珩这对父子却并非是外人所见到的那般父慈子孝,甚至二者的观念可以说水火不容。谢照当初之所以让位,其本质上乃是谢府内部权斗的结果,之后避居东山,一来是因为他确实身体衰弱,二来则因为在他的眼中,朝野局势已经稳定,西北三家难成气候,他不愿分裂建章谢氏,所以才主动让贤。
霍荀没有料到,自己这误打误撞的一个举动,间接地改变了一切。
谢照执掌政权四十余年,对当今天下的局势有着无比深刻的理解,这梁朝近二十年的太平局面,皆是由朱雀台案奠定。一旦朱雀台案死灰复燃,京梁士族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政局将再次不可避免地陷入动荡当中,甚至连梁王朝也可能在混乱中走向四分五裂,这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
谢照一收到那封密信,心中就已经打定主意,但此刻挡在他的面前却还有一个人。都说知子莫若父,他觉得这话对也不对吧,他清楚谢珩的性格,他这个儿子认为朱雀台那桩案子,不义。谢珩善待赵氏皇族、纵容广阳王府、对西北让利,皆是出于这份朴素的正义观。
谢照偶尔也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儿子,说心慈手软绝对不是,说优柔寡断更是笑话,只能说他的这个儿子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见,一手制衡之术出神入化,无论如何,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谢珩绝不会赞同。既然如此,谢照索性找了个借口,将他先调离盛京。
仆从进来通报,车驾已经备好,谢照捏着那封信看了许久,重新将它收好。
这大约是他这一生,为梁朝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吧,他在心中想。
第98章 风雨欲来(二)
雍州,冬至,休耕,停徭役,过节日。
名叫叶塔什的黑骊在夜晚的长街上慢腾腾地溜达,用头去顶着王府门口新挂着的灯笼。举办宴会的庭院中,武将们喝得东倒西歪,嘴中不断放声叫嚷着。高楼之上,赵慎一个人卧坐在躺椅上,读着李稚从盛京寄来的书信,边城上空的天幕中砰然燃烧着烟花,彩色光焰映着他的脸,他读得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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