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之世,不就讲究一个“争”字吗?
然而幽云虽有独立之心,却不可能自立门户,他必须拉拢一股更强大的势力,联合制衡双王,在霍玄眼中,作为士族掌舵人的谢珩,从一开始就与他利益与共,只要两人联手,天下局势尽在掌中。
北伐战争中双王大放异彩,威势一举冲到巅峰,四海莫不臣服,这背后是谢珩主动将自己的功绩隐去,任劳任怨为新君铺路,世人总下意识会将他当做一位谋臣策士,但霍玄心中清楚,这人身上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的手能轻易地从乱世中扶起一位帝王、一个王朝,他的想法也将决定着这天下未来十年的走向。
霍玄道:“江山如画啊,大人心中当真不曾有任何留恋吗?”
酒喝不尽,话说不完,人间的苦雨下了多少个春秋,山中忽然传来一两声狐狸叫,谢珩终于道:“此地名为灞陵,葬着汉代一位皇帝,凄风苦雨经年不绝,曾经的风水宝地也变成荒山野岭,多少弦歌再也听不见了。人生短短数十载,留恋的东西太多,能得到的又太少,帝王将相,天下共主,几十年后也终不过山中一堆滞骨罢了。”
“汉室灭后,天下纷争不休,南北隔绝三百年,才终于迎来今日统一,万众一心,大势所趋,非一两人可以阻挡。将军若是问我,人心所向,亦是我平生所愿,中原疆域不可分裂,没人想再起兵戈,江山确实如画,但只留这一眼在心中便足够,历数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谁又能永远拥有它?”
“争雄之心,人皆有之,将军是忠勇之人,”谢珩望着他,“喝完这盏酒,放下吧。”
山中风声如吼,霍玄迟迟没说话,谢珩的眼睛犹如一汪深湖,任凭人间风风雨雨,始终波澜不兴。
“双王登基,新朝一统,世间可就再无建章谢氏了。”
“三百年乱世已过,功成身退,世间本就不再需要建章谢氏了。”
霍玄久久地盯着谢珩,良久,他重新端起眼前的酒杯,对着谢珩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李稚换了身衣裳,从军营中回来,正好撞见裴鹤,对方朝他行礼,“见过殿下。”
李稚随口问道:“你家大人呢?”
裴鹤道:“与霍将军在山间亭中闲聊。”
李稚闻声笑了,往后山方向望去一眼,雨下得又密又急,什么都看不清,“你在这儿等他?”
“是。”
李稚道:“你去找司马崇他们喝酒吧,他们都在军帐中。”
裴鹤明显迟疑片刻,“是。”他转身离开。
李稚并未上山去寻找,他将手中的提灯随意地挂在树梢上,烛光一碰到雨水立即晕散开,金灿灿地照亮一大片树林。
风雨转小后,谢珩离开亭子,沿着山道往回走,在行至山涧时,他停下脚步,望向那道撑着竹骨伞立在光雨中的清瘦身影,他静静地看着他,一直也没有发出声音。
李稚等了大半个晚上,此刻正借烛光看山中雨景,枝头鸟雀突然飞起来,他回过头去,在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轻轻地笑起来。
谢珩道:“等了很久?”
李稚道:“没有,刚到。走吧,一起回去。”
李稚又道:“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下山?”
谢珩没有说话,李稚想了下,“罢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
第165章 天下英雄(三)
谢珩很早就知道霍玄的心思,暗藏野心的眼睛总是与众不同,李稚也有所察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正如两人私下商量时所说的:“幽云毕竟有功于社稷。”
自古能征善战的将军往往都骄傲非凡,霍玄看似谦卑,实则一身枭雄骨,以幽云在北伐中的功绩,只要他能克制争雄之心,战后必将名列开国功臣,列土封疆,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东西,李稚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有些话一旦从李稚口中说出来,其意义将截然不同,所以与其说是谢珩拒绝幽云的联盟邀约,倒不如说是李稚希望借谢珩之口规劝他。
霍玄是个聪明人,谢珩今夜已经明确立场,没有旧士族的支持,仅凭一个幽云,绝不可能在新朝搅弄风云,审时度势乃是政治的第一要义,今晚过后,这番对话将与这场夜雨一同永远埋葬在荒山中,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于谢珩而言,他今夜劝霍玄的话字字肺腑,万里江山,荣辱兴衰,都不过一场虚无一场梦,人的一生太短了,万般不值得,惟一值得是真心,他愿为此倾尽一生。
他与李稚并肩行走在夜雨中,李稚手中提一盏灯,为两人照开茫茫前路,忽然李稚回头望他一眼。
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话,但仿佛又将所有话都在这一眼中说尽了,何谓两情相悦,心有灵犀?
我想要为你遮风挡雨,倾尽所有。
我想要与你风雨同舟,携手一生。
倘若我这一生总是事与愿违,那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我深知你平生所愿,将你所有付出看在眼中,我将携带你未竟的理想披荆斩棘死而无悔,这功业属于我也属于你,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它已经近在眼前了。
谢珩脚下自然而然停住,李稚盯着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仿佛被吸引一般,他扔了手中的伞,他们在风雨中用尽全力接吻,想留住这一生。
李稚道:“梁朝不复存在了,中原将有一个崭新的王朝,让我们一起守着它。”
谢珩道:“好。”一个字没说完,李稚已经再次吻上来,惟有如此热烈真诚的深情,才能令人百转千回矢志不渝。
*
李稚原本打算在灞陵驻军等候,待赵慎先入主都思城,他再率军跟上,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赵慎竟是更改了行军路线,先来到灞陵与他汇合。
李稚收到消息后立即带人出城迎接,远远望见一骑掀起浩荡烟尘,身后猎猎旗帜席卷山岗,兄弟俩一见面,李稚迎上前去,赵慎翻身下马。
“兄长!”
赵慎一把将人捞住,阻止他行礼,打量一番他全须全尾的样子,张开手臂一把拥住他,“辛苦了!”
“大哥!”李稚用力地回抱住他。
“参见大殿下!”
雄浑洪亮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响起,赵慎回头望向神情激动的众将,视线扫过一圈熟悉的面孔,最终停在最前方的谢珩身上,生死大战结束,所有人重新聚首,这些年来的事在眼前一件件划过,他心中感慨万千。
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始终是它,建章谢氏,乱世之中,砥柱中流。
李稚道:“兄长为何不直接入驻都思城?”
赵慎道:“你我兄弟既然一同征战天下,自然也当一齐入主王城,这天下有我的一半,也当有你的一半。”
李稚直直地盯着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赵慎反而笑起来,“赵!”他望向所有人,东天晨曦照破山河,寒风拍打着白虎铁甲,他的眼中像有一泓湛湛清水,随着他的目光流淌向满目疮痍的北疆、中陆、江南,抚平所有创伤与悲伤,“新朝国号,定为赵。这是由诸位一同打下的江山,它有了名字,自此载入史册了。”
欢呼声骤然爆发,金戈嗡鸣,大风起兮,万世基业,自此刻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第一声,朝贺声山呼海啸般掀起来,李稚率先揭开衣摆朝赵慎单膝跪下,他眼中含着泪水,竭尽全力才没有掉下来,谢珩也低身拂袖行君臣大礼,司马崇等京梁将军见状随之跪下。
众将声嘶力竭地高呼吾皇的名号,这是世间最死心塌地的宣誓效忠,十三州威震不已,霍玄慢了半拍,一转瞬所有人都已跪下,他也朝着赵慎屈膝跪下。
狂喜的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席卷全军,百万人一齐战栗欢呼,万里山河为之倾倒,流落北地三百年的汉民眼眶中涌出泪水,怔怔地围在人群外,在那最高的山坡上,立着一道逆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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