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揭了盖头,将军坐在姑娘的身边,没敢看她的脸,盯着她耳边亮晶晶的耳坠看了大半个晚上。
“你在看什么?”
“珍珠,挺好看的。”
谢灵玉抬手摘下了一边的耳坠,又侧了下头把另一只也摘下来,她轻轻捞起了对方的手,将两颗珍珠放在了他的手中,“送给你。”
王珣有点没想到,抬头看她一眼,姑娘穿戴着明艳的凤冠霞帔,对着他轻轻笑起来,只看了这一眼,他就再也没能移开视线。
谢灵玉与王珣成亲五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元和三十三年,王珣的叔父王道陵因病老过世,王珣接任青州刺史,兼任都督青州军事,封安西将军,年仅二十四,晋河王氏一门的荣耀也到了巅峰。
仿佛是自古以来的定律,盛极必衰,转折也随之到来,次年秋天,盛京有消息传来,轰动一时的太子谋逆案爆发,天下震惊。
王珣收到书信时,他正在雍阳关外巡视,今年的秋天格外的冷,北线的氐人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连着好几个月他都在外巡视边防,监督军事工程,他本来完全没心思管盛京那边的事,直到他打开信,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太子疑似私通边境武将,东宫一党尽数下狱”,他的神色才终于变了变。
自古以来,“谋逆”这个罪名就是朝堂中无往而不利的杀器,不管是真是假,但凡祭出来必然是血流成河,而“私通边境武将”一旦被单独拎出来,意味着这将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博弈。
王珣这几年虽然身在青州,但盛京的风风雨雨他也略有耳闻,京梁士族与太子一党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从一开始的暗中较劲,到后来明面上相互攻讦,谁都看得出来这矛盾迟早会爆发,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作为边关大将,既是太子一党,却又同时娶了士族贵女,立场本就微妙,这些年他专心地打理青州,在他的心目中,作为一个将军,抵御外辱、收复北土就是他的本职,他有意不去掺和盛京朝堂中两派的斗争,风平浪静时他能够如此,但当山雨真正来时,他却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疑似私通边境武将,这罪名是把双刃剑,这是逼西北的将领们表态,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青州的态度。
站队开始了。
王珣赶回了青州府,却意外在自己家中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谢灵玉穿着新做的鹅黄色冬袄,正坐在堂前与徐立春叙旧,刚问到家中父亲的身体如何,一回头看见王珣,眼中流露出意外,笑道:“怎么今日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
王珣望着从盛京远道而来的客人,双方视线汇聚之时,王珣的眼神暗了些。
王珣上前在谢灵玉身边坐下,他平时就沉默寡言,谢灵玉也没多想,等到谢灵玉与徐立春叙完旧,他才找了个借口把谢灵玉支了出去。
堂中只剩下了他与徐立春两人,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封叠了两折的信,轻轻丢在了案上。
“看来将军都已经知晓了。”
“太子绝无可能谋逆,私通边境武将更是无稽之谈。”
“这正是我的来意。将军不必忧虑,晋河王氏对梁朝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多亏了有将军在,氐人才不敢秋毫有犯,只需向朝廷解释一番,此事绝不会牵扯到将军身上。”
“解释什么?”
“此事是太子一意孤行,与将军无关。”
王珣的眼神幽深一片,“你们要我构陷太子?”
徐立春深叹了口气,“将军误会了,丞相只是不愿见到青州被卷入此案当中。”
年轻的将军注视着他,一双眼漆黑如墨。
徐立春的脸上仍是一成不变的恭敬,光滑如镜的茶案上摆着一副棋盘,他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一只手,拾起一枚白棋摆在了棋盘的右下角,“我听大小姐说,将军空闲时很喜欢陪她下博棋,摆布棋子,有如排兵布阵,博棋中有一种胶着的局面名为‘无双’,这种局很罕见,博棋需要双棋连走,当黑白两方都没有了同色的双子,这局棋就成了死局。”
徐立春把棋子一颗颗地摆上去,从右下角开始,黑白二色棋子开始在棋盘上厮杀,一路难分难解地冲向整个棋盘,有的棋子身先士卒,有的棋子被困住了,有的棋子突出了重围,有的棋子在围攻下孤独地坚守,但更多的棋子是则被迅速抹杀,最后整个棋盘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棋子,仿佛间这方棋盘上真的有尸山血海。
徐立春取走最后一枚被吞掉的黑子,黑白双方再无连子,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传说中的“无双”。
“走棋的人并不愿意见到这种局面,看似对方山穷水尽,自己又何尝不是无路可走。从落下第一枚子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身陷这种厮杀之中,谁也没有退路。”徐立春从盒子中又取出一黑一白两枚子,排在了案上,“古代的棋士们觉得这种断裂残破的棋局不祥,想出了一个破局的办法,双方再投选一枚棋子,黑色?白色?”
王珣扫了眼那两枚棋子,转而看向门外,沉思良久,他慢慢道:“十多年前,北方的氐人忽然冲过晋河进犯青州,氐人不会种地,冬天一旦断粮就会南下劫掠,年年皆是如此,一开始青州府并没有意识到这次的入侵与往年有何不同,直到消息传来,氐人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往南深入,边城中六千多人被屠,无数氐人围在雍阳关下,这就是震惊西北的‘雍阳围城’。”
王珣说着旧事,眼神很平静,“雍阳围城四个多月,我父亲战死,我叔父接替他的位置,那些年青州边境贼寇横行,朝野差不多放弃了青州北部,所谓的屯田兵不过是些老弱病残,我们求助无门,我父亲曾认为肉食者鄙,不能远谋,雍阳关绝不能丢,否则青州将彻底沦为氐人肆虐的离乱之地。
我叔父继承了我父亲的遗志,带着王家人死守雍阳关,人在城在,人亡城亡,眼见着撑不住了,当时在雍州监军的太子带着借来的一千人马赶到,一条直线上的援军如潮水一样冲向雍阳关,氐人以为是数十万大军来援,仓皇而逃。我叔父去世之前,他对我说,太子视北土为王土,视百姓为子民,没有太子,就没有晋河王氏。”
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还摆在案上,年轻的将军抬起眼睛看向徐立春,“我不会是谁的棋子,青州也不会受人摆布。太子若是无德,天下人废之,我绝不会有二话,但若是这样,恕我不能答应。”
徐立春听完无言良久,他的声音轻了些,“将军,丞相这些年待您如何,您想必也看在眼中,他心中着实不愿意见到青州沦为两党斗争的牺牲。”
年轻的将军沉默片刻,“这阵子局势混乱,你先接她回盛京住两个月吧。”
徐立春明白对方已经做出了选择,暗自叹了口气,多年以来的拉拢,终究是无法笼络住青州。
午后,徐立春告诉谢灵玉,谢照思念她已久,盼着她今年能够回去过年节,谢灵玉本来就五六年没回去了,一听徐立春这么说,心中不免动了思亲之情,一旁的王珣见状也劝道,“那就回盛京看看吧,开春再回来。”谢灵玉于是同意了。
谢灵玉离开青州那一日,马车停在门口,临上车前,她好像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回头看去。清晨微薄的日光中,年轻的将军穿着身半旧的暗红衣裳孤孤单单地立在黑瓦屋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神情说不上来的压抑,见她回过头来,他很快地轻笑了下。
谢灵玉回过身朝着他走过去,“我听徐管家说,京中最近风传青州有不臣之心,父亲对你多有误会,我回去会同他解释的。”
王珣点了下头,“好。”
谢灵玉顺手帮他仔细整理好乱折的袖口,“这半年我看你一直待在边境,我心中提心吊胆的,又怕你分心,没敢说什么,你要多保重自己。”
王珣的眼中的光似乎微微颤动了下,他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一路上也小心。”
谢灵玉抬头看去,“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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