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走进来,先对着赵慎抬手一行礼,而后转过身对谢玦低声说了两句话,谢玦闻声看他一眼,“为何拦着我?”裴鹤又低声说了两句,谢玦神色微微变化,抿着唇没有继续出声,忽然又回头盯了一眼李稚,而后转过身大步离开。裴鹤没有看李稚,只对着赵慎道:“失礼了。”说完也转身离开。
在座谁都看得出来,赵慎今日心情确实相当好,谢玦那副青筋直跳的憋屈表情甚至把他逗笑了,没想到谢府竟还有这样的性情中人,他换了个姿势慵懒地斜靠着矮榻,也没有同他们计较。过了会儿,他转而看向李稚,李稚立在纱笼前,拉长了的影子映在灯笼上,回过身朝着他走过来,仿佛只是一个再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简单地过去了,众人照旧寻欢作乐。
赵慎抬手揽住了李稚的肩,李稚看他一眼,笑了下,正好有人又上来敬酒,李稚抬起手灌了一口,果断道:“干了!”
楼外的灯花放个不停,添酒回灯,宴会依旧热闹非凡,赵慎身上有伤,李稚怕他熬夜伤神,让萧皓在广玉楼中另找了一间阁楼,好让他早点去休息,自己则是继续坐着陪众人喝酒,喝得多了,眼神渐渐沉下来。
吵嚷嘈杂的背景声中,他抬头看向那卷轻轻摇晃的晶莹珠帘,乐声徜徉,不知何时换了一支燕声古调,曲调汪洋肆意,盛极转而变得晦涩,如滂沱雨般落下,犹如沾染了臣子血,果然古来燕声多慷慨悲歌,李稚抬手又喝了一口酒,将所有涌上心头的思绪重新压了下去。
夜宴一直热热闹闹地行到深夜才渐渐冷清下来,李稚手按着额头,歇了会儿,蜡烛持续燃烧让楼中有些憋闷,他打算出门透口气醒醒酒。一走出广玉楼,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裴鹤立在光影半掩的屋檐下,回过头,一双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像是等了有一会儿了,“大公子有请。”李稚的酒瞬间醒了。
李稚站在原地,在明面上,他其实并不想和谢府搞得太僵,斟酌良久,他还是跟上了那道背影,刚一进入玄武街,他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靠在街边,谢玦正站在马车外,对着车上的人说着什么,夹杂着风声,遥遥的也听不清具体的话,只能够感觉到他语速特别快,仿佛心中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发现有人过来,他停下来,一回头看见是李稚,立刻又朝着车上的人说了一句。
“哥!他就是个攀附权贵唯利是图的小人,当初靠着谢府,如今是广阳王府,谁给他好处他给谁做狗!”
这一句明显是特意抬高了声音,让李稚听清了。
第58章 做菩萨的第四天
李稚装作没听见,拱手低声道:“见过谢中书。”
谢玦冷飕飕地看他一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先回去。”谢玦回头看了眼马车,终于转过身大步往外走。裴鹤不等吩咐,自觉踱步跟了上去。其余的侍卫们都不出声,巷子里仿佛只剩下了李稚与那马车中的人,靛青的车帘笔直地垂下,互相看不见对方,李稚不自觉地攥了下袖中的手,又松开了。
“小孩子性情莽撞,说了些气话,别放在心上。”
那低沉温和的嗓音听上去与平时并没有区别,让李稚莫名一阵晃神,想说的话都忘了,“没有,没事。”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下意识也变轻了。
在谢府待了快两年,谢玦的暴烈性子他也有所耳闻,这位谢家二公子平时爱独来独往,看似孤僻冷漠,实则嫉恶如仇,脾气一旦上来了,连谢家的长辈都管不住他,李稚之前还想他这回杀气腾腾地冲自己而来,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离开,却没想到原是谢珩亲自过来了。
就在同一刻,他脑海中反应过来,谢珩亲自过来叫走谢玦,是给自己留了体面,谢珩来都来了,却没有出现在宴会上,而只是让裴鹤去将谢玦带出来,很显而易见的,他没有要将事情闹大的意思。
李稚心情正复杂着,马车中的人问他:“你辞别谢府,是因为广阳王世子?”
那语气并不像质问,也丝毫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仿佛只是与他聊两句谈谈心,李稚没想到对方态度如此温和,反倒令他有些始料不及,在短暂的思考过后,他还是实话实说,“是。”
“那日见你说话时魂不守舍,以为你是有何难言之隐,本想与你说,无论如何,若是遇到了麻烦可以告诉我。你执意不肯说,我看着不放心,便去查了查,那日你救下广阳王世子后,留在宫中照顾了他几日,看来自那场比武过后,你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李稚闻声抬头盯着那张车帘,对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问他:“为何不说话?”
李稚终于道:“对不起,大人。”
马车中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似乎难得有些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看来你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为何仍要这样做?”从种种迹象都能够看得出来,李稚这副样子,确实不像是被人威逼胁迫,他是自愿选了这条路。
李稚又是一阵沉默。
“你想要当大理寺少卿?”
“是。”
谢珩听着外面传来的孤零零的少年声音,抬手将车帘揭开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李稚,视线忽然停了下。
少年静静地立在街巷中,一身正红色的圆领衫,衣襟随微风浮动,胸口金银二色绞织而成的瑞兽纹在幽暗中流光溢彩,不远处广玉楼为他所放的祝贺华灯飘满夜空,恰好有人放起了焰火,那一身红色忽然灿照在能够湮灭万物的辉光之中,少年回头看了眼那满天的火焰,眼神停了下,而后重新回过头看向他。
谢珩问道:“很喜欢焰火?”
李稚袖中的手早就已经重新攥成拳,他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平静,点了下头,“嗯。”
谢珩静静注视着他,李稚原本是与谢珩对视的,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稍微别开了些视线,“我很感激世子殿下能够给我这种机会,今日他办这场宴会确实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的主意,我资历不够,需要借他的运势,在其位谋其职,我将来会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情。”
谢珩此时记起了一件有些久远的事情,两年前他去送别季少龄,少年喝醉了在酒肆中高谈阔论,一字一句立誓道将来必要出人头地,那副少年意气的样子引得众人频频看向他,他一边想着一边打量李稚,“你今日承了他的情,将来则要为他办事,想清楚了?”
李稚道:“嗯,想清楚了。”
谢珩道:“真的这么想要这个职位吗?”
李稚闻声眼神动了下,“我觉得我配的上,尸位素餐三十年的朱春芳都能身居要职,为何我不能够做大理寺少卿?只是因为出身不同吗?给我这个机会,我会比他们做的更好。”
谢珩道:“既然这么想要,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李稚绝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刹那间没了声音,心口紧缩了下,一瞬间胸口的气都凝滞了。
谢珩道:“你既已执意离开谢府,我也答应了你,你另择去处,我原不该过问,只是广阳王世子此人确实并非良善,他性情暴戾嗜血,攻于心计,权欲旺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你并非是同路人。他杀死氐人武士,这无疑是英雄之举,可他却同样当街打死无辜官员,如此反复无常之人,你跟着他,将来恐不会有好的结局。”他望着李稚,“他这样的人,予之必为取之,将来你要为这些东西付出更多不值得的代价。”
李稚道:“只要能够得到想要的,我甘愿付出代价。”
谢珩道:“你想要的这些东西,我也可以给你。”
风吹过靛青色的车帘,沙沙响动两下,李稚好半天没有能再说一句话,手攥得极紧,他想开口说句什么,却最终只是用舌头顶着牙关,用尽全力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谢珩道:“论及私情,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有些事情你要考虑清楚,你还小,前程如锦,许多路行差踏错便回不了头,不要为了一时的意气而伤了自己。”见李稚不看自己,他继续道:“我当初安排你在谢府当差,职位确实不高,或许让你感到失落了,我的本意是你年纪确实小,多沉淀两年,将来再去任职便多了一份阅历,你若是不愿意等,我可以为你重新挑个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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