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啊,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若非要划一划,其实都是一样贱的,汪之令一边慢慢擦着手,一边在心中想。
另一头,天色还没有大亮,李稚坐在堂前,听着萧皓从金诏狱带回来的消息。一翻开汪雪顺的案宗,他就敏锐地嗅到这其中恐怕另有猫腻,这不单单是一件草芥人命的权贵杀人案,仅凭一个狐假虎威的汪雪顺,无法完成长达十数年、脉络如此复杂的权力输送。大理寺收到消息要早于刑部,他借着这便利提前安排萧皓去了金诏狱,果然不久后汪之令的人就来到金诏狱打点,并揭开了另一副内幕。
李稚听萧皓复述完狱中两人的对话,一脸的平静,早在翻完狱案后,他的心中便已经有所猜测,如今不过是验证了一遍而已。
萧皓见李稚迟迟没有说话,对他的心思已经猜到了几分。他能够理解李稚此刻的复杂心情,因为这近二十余年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做同样的抉择,很多时候并不是人改变局势,而是局势在人的背后推波助澜,身在鬼蜮想要杀出重围,优柔寡断与慈悲心肠是必须第一件舍弃的东西,这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李稚与他们到底不大一样,他对李稚道:“汪之令这条线至关重要,不能轻易放弃,你若是良心上过不去,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
李稚闻声看过去,尽管萧皓已经跟了他一阵子,但他还是不太习惯对方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一针见血的说话风格,直截了当地撕破一切,不留任何面子,让人连接话都很为难。李稚没有立刻说什么,正好天也亮了,他站起身,对萧皓道:“一起去街上走走吧。”
李稚与萧皓来到了清凉台大街上,他停下脚步,前方大门口外立着两只漆黑石狮子的府衙是刑部,远远望去阶下围了一大圈身影,正中央的是一身麻缟跪在地上的姚复。在男人的面前摆着一份《十恶不赦书》,乃是他亲自所书,上面陈列汪雪顺十大罪状,字句滴血。汪雪顺一案被刑部受理后,姚复就一直跪在刑部大门口,等着害他家破人亡的罪人被凌迟处死,以告祭他妻女在天之灵,而许多曾经饱受汪雪顺之害、求诉无门的百姓闻讯也从永州赶来,陪着他一共跪在这儿请愿,这才有今日缟素满长街的一幕。
他们都在等着,真相大白,沉冤昭雪。
李稚立在原地看了很久,没有发出声音。
三日后,送至大理寺按核的汪雪顺案宗被打了回来,批示是证据不足,按请重审。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一片哗然。第一个暴跳如雷的是刑部老尚书戴晋,“他敢?!”说着一掌拍在了案上,那封盖着大理寺少卿印鉴的文书被震得摔落在地,底下站着的送信小吏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
按照旧例,若是大理寺把案子打回重审,而刑部坚持原判,接下来就要进入三堂会审的流程。又根据梁朝新律,三堂会审最终往往会以大理寺的结论为准。所以说汪之令一开始找上李稚是必然,想要在刑部的重重围剿下撬动这桩铁案,朝中除了李稚没有人能够办到,幸运的是,李稚是他这一方的人。
自从赵慎离京,李稚背后的势力被削了大半,尽管他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在政坛扎根,但行事到底不如赵慎在时那般无所顾忌。士族瞧他这么个明晃晃的广阳王府心腹本就万般不顺眼,又加之这案子犯了众怒,火上浇油立刻炸开了。当天尚书省的奏折堆积成山,无一不是痛骂李稚以权谋私、勾结阉人,这些雪花似的折子又迅速被往上传送,那排山倒海不可抵挡的架势,看得同样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汪之令也不免对李稚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情。
大理寺放出确切消息的那一日,刑部尚书戴晋提着自己的剑上门找到李稚,当着他的面刷一声抽出了剑,一把抬起指着他的脸,“三堂会审,你要敢徇私枉法,我一剑杀了你!”戴晋看不惯蝇营狗苟的李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当初向谢府联名上书将李稚革职的折子,他的署名列在第一位,这位老尚书言出必行,剑指着李稚就没放下。
萧皓上前来。老人手腕一送,将那柄青寒铁剑一把扔在了李稚的面前,剑身坠地发出一声经久不绝的金属振鸣声,好似是一记落地有声的警告,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李稚看了看砖地上那柄震个不停的长剑,又看向对方决绝离去的背影,最终他转身往回走,当日没再出门。
因为李稚这忽然的横插一手,汪雪顺一案的重审再次在朝中掀起了热议。尽管大理寺再三声称会按律严审此案,可但凡长了双眼睛的人,谁看不出来李稚与汪之令早已勾结在一起,这两人眉来眼去暧昧不清,势必要在这案子中做手脚。以戴晋为首的士族对此自然不肯答应,双方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
外面已经沸反盈天,百姓之家争执不休,作为盛京士族之首的谢家却完全像是另一方世外天地,府中每日清静得滴水可闻。
汪雪顺一案爆发前夕,谢珩刚好称病闭门不出,至今已有两月不接待外客。汪雪顺一案愈闹愈烈,谢家不可能没有耳闻,但由始至终也没有出面过问一句,除了谢珩正好称病的原因外,其实也有谢府的传统在其中,一般涉及宫廷的事,为了以示对皇族与皇帝的尊重,作为门阀首府的谢家往往不会轻易发声,具体事宜全都交由三省、诏狱、大理寺按律处理,上一次的例外,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朱雀台案。
而谢府此番的安静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静无波,不显山不露水地隐着,没有任何声息,像是一整卷水墨画中的留白,别说是李稚,便是连士族内部都打探不出其真实态度,只知道谢珩这阵子确实没有接见过任何人。
鉴于此,这桩案子的落脚点又回到了李稚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剧情点中,谢珩的戏份确实少啊,他现在就暗中静静地看着李稚作死。
谢珩:我就想看看他还能有什么惊喜给我的。(平静脸)
第82章 寇园(三)
李稚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他对待汪之令实在很够意思,顶着士族的威胁与攻讦,愣是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将汪雪顺一案给拖延住了。狂潮似的怒气在朝野中掀了起来,连汪之令这位看惯了腥风血雨的总侍中都看得心惊肉跳,可李稚却全部扛住了,还反过来给汪之令喂定心丸。
深夜府堂中,李稚对着前来密会的汪之令递了茶,“侍中放心,事情拖久便有了转机,先把人保住,余下的可以徐徐谋之。”
经过这两日的事,汪之令对李稚大为改观,他没想到李稚话虽不多,瞧着年纪也轻,却着实是个非常靠谱的人,主意拿得准,办事雷厉风行直取命脉,且肩上真的能扛事。盛京一向是士族的地盘,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得罪士族,可李稚面对士族的狂轰滥炸,不仅顶住了压力,更是把事情给办下来了,其机巧与手腕可谓是京城独一份,怪不得赵慎选中了他。
汪之令看得出来,李稚对待这件事确实是有一份心就尽一份力,没有任何保留,这让他觉得自己之前先入为主的看法着实有些武断,并在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李稚确实是个实诚人啊。这一阵子两个人并肩合谋,同样都处在被士族攻击的风口浪尖,李稚的能力他全都看在眼中,他对李稚道:“此番多谢少卿大人了。”
桌上灯烛闪烁,逆着光,李稚在堂前坐下,“侍中说这句话倒是见外了,我在这京中本就没有多少朋友,承蒙世子不弃将我提拔上来,世子离京前,曾与我多次提及您,您与世子是多少年的交情,您如今有所拜托,我岂有尽力不帮一把之理,否则传到世子耳中,岂不是要说我无能至极?”又道:“我也不能保证能够压下此事,但竭尽我所能而已。”
汪之令立刻道:“少卿大人客气,此事不容易,我亦是清楚的。”
李稚将狱案翻出来递给汪之令看,“此案证据确凿,洗是无法洗清的,我这两日仔细想过了,最要紧的是不能将汪雪顺判为主谋,不如舍车保帅,将罪名推至他那群向来无法无天的手下身上,只说恶奴仗势杀人,斩首以平众怒,而汪雪顺则定一个管教无力之罪,这样一来便能够免脱死刑,届时再将他流放到西北边境,等没人关心这案子,两年后即可放归原籍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