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谢照的声音较平时低了些,他并没有斥责或是讲什么道理,“累了回房间去歇会儿,好好睡一觉。”
谢灵玉走了进来,她也没哭,没闹,她在堂下停住了脚步,眼睛望着谢照。
父女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待在一块了,有那么一瞬间,霜花贴着轩窗,景色昏暗,像极了回到小时候。
谢照的发妻桓郗在世时,身体不好,大夫说她不易受孕,她生下谢灵玉时,谢照欣喜无比,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不肯松手,他一直以为这是他今生唯一的女儿,是上天赐给他们夫妻两人的珍宝,连十二年后谢珩出世,他也没再有过那种冲昏了头脑似的狂喜。
谢灵玉小时候活泼,桓郗觉得她没有大家闺秀的文静模样,谢照却一见到女儿就笑,一句也不舍得说她,还总劝多愁善感的妻子说孩子活泼是天性,谢灵玉六七岁大时,偷拿他的白麟玉印出来玩,结果摔碎了,他也没说一句话,反而安慰谢灵玉别告诉母亲就好,气得屋外的桓郗直笑。
桓郗病逝后,谢晁怜惜两个孩子年纪轻轻丧母,原本是想要将两人一起带去邺河亲自教养,谢照却只把一岁大点的谢珩送了过去,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女儿,他对谢晁说,再过几年女儿出嫁了,再也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了,所以想要趁着年纪还小,留在身边多照顾两年。
往事似乎还在眼前,一眨眼间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谁也没说话。
谢灵玉步上台阶,继续往堂中走,沾在衣摆上的雪融化了,把鲜血带了下来,随着她的走动,身后拖着一抹暗红的血色。
她低声道:“父亲,王珣原来跟我商量,开春来接我,顺道来盛京探望您,他知道他这些年做得不好,怕您心里不喜欢他,每次进京都要和我商量很久。”
谢照仍是端着那盏凉了的茶,“别多想了,回去吧。”
“祖父和我说,这不是我们的错,我心想祖父说的是,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有不得已。”
谢照望着她良久,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些,“会好起来的,将来父亲会为你挑选一个更般配的丈夫,哪里都会比王珣好,回屋去吧。”
“父亲,我们在您的眼中,都是一颗颗的棋子吗?”
谢照没了声音。
谢灵玉继续道:“您想要拉拢青州,将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当发现对方不遂你的心意时,您就推倒一切重来,所以我在您的眼中,是士族的筹码,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吗?”
“你是我的女儿。王珣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喜欢他,我才将你嫁给他,我心中从来都盼着你们两人好,是他没有好好地珍惜你。”
“错了,父亲,不是他没有珍惜我,而是我害了他。那天夜宴我若是没有喊住他,他不会一生为难,我让他在困境中进退不能,到死都负着一个好色背主的罪名,为了不辜负我,他已经付出一切了。”
谢灵玉重新平静下来,“我对不住他,我把他害成这样,如今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污蔑,晋河王氏数代人战死沙场,子孙却落得横死街头的下场,我感到生不如死。”
“父亲养育你十数年,供你锦衣玉食,无微不至地照顾你,你今日轻易地说出‘死’这样的话,当真不觉得自己不孝吗?”
谢灵玉的眼角有微光在闪烁,“父亲,一人之心,也是千万人之心,王家人也是活生生的人,西武桁下死的也是别人家的孩子,王家先祖浴血沙场,他们见到自己的子孙被屠戮,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是王家人走错了路。”
谢灵玉在这一刻看着谢照,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低声道:“天下人都是您的棋子,要按照您的命令来,连子女也不例外,一切都是可以利用、可以牺牲的,是吗?”
“你是我的女儿,你要比常人更懂事,听从家中的安排,从小到大,父亲从未亏待过你,我只会给你更好的。”
“您觉得王珣不够好,不够百依百顺,我却觉得他无可挑剔,世上再也不会有王珣了,千万人也不会是他。”她说完这一句,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谢照握着杯子的手猛地紧了。
谢灵玉一边往门外走去,一边抬手将头上的珠钗、白色绒花一样样地摘下来,又将耳坠、腕环摘下来,她抬手去解扣子,一粒粒地慢慢打开,她把沾血的外套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赤着脚转身出了门走了,没有再回头。
谢照看着那洒落一地的东西,胸口微微起伏,凝神良久,终于慢慢闭了一瞬眼。
拱形的院门外站着两个安静地看完了全程的少年。
桓礼是半靠在墙壁上的,右手臂一动不动地支着墙,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灵玉的背影,昏暗的雪地上一行脚印,他似乎有点看懵了。一旁的笔直站着的谢珩则是转头望着那扇门内,天色已经很暗了,雪下得又迅疾,视野漆黑一片,他看不清高堂之上的谢照,谢照也望不见站在雪中的他,但在那一刻,谢照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父子俩隔着黑暗对视着。
谢珩转身往外走。
第38章 姐姐的故事(终)
谢灵玉换上了孝服,花了半个月妥善处理好王家人的后事,她租了马车,要去青州。
她如今孤身一人,王家人又被打为罪臣,她想待在青州,处境到底是艰难的,但她还是去了。
谢珩也没劝,她想做什么就陪着,她想去青州,就默默护送她去青州。
深夜客舍外的马车旁,谢珩与桓礼商议事情。
桓礼道:“王家人死后,青州府已经换了新的长官,那边如今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谢珩道:“晋河王氏经营青州多年,在当地百姓中的声望不低,士族选择将人押送盛京处刑,是怕在当地会引起民怨,他们做了两手准备,以雷霆手段迅速打击掉寡头将领,对待边境以及当地百姓却始终以怀柔为主,新到任的青州长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顺应民意、安抚人心,毕竟北边还有军队。”
桓礼道:“我听说接掌了北边军队与城镇的是桓家?”
谢珩道:“青州本土的高门不多,所谓的四姓不堪一用,如今能够稳住这局面的只有你父亲。”
桓礼手撑着窗棂,他有一阵子没说话,谢珩一说完他就明白了,今后将由桓家来继承青州,清楚来龙去脉的少年对这些血腥的阴谋手段并不甚赞同,心中下意识对王家人以及谢灵玉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惭愧。
谢珩道:“我送她去青州,你先回邺河。”
桓礼闻声看向谢珩,他这才意识到谢珩什么都猜中了,连他心中在想什么都知道,同样都是十二岁,桓礼自己也时常被家中长辈称赞少年老成、才思敏捷,但每次在这个同龄的表兄面前,他总有种思绪慢一拍的感觉,对方无论是行为处事,还是对人心的洞察力,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
比如他现在就完全看不出,对方心中在想什么,忽然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对方怎么会对青州以及盛京士族的情况了如指掌?
谢珩在离开邺河时,对这复杂的政局可是一无所知,这些天也没见他专门去打听,他……全是猜出来的?
桓礼下意识又多打量了两眼谢珩。
“话说回来,你父亲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你摆明了是违逆他的命令,他一句话也没说吗?”
“你回邺河,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桓礼思索了半天,终于慢慢点了下头,“好吧。”
“这些事情与桓家无关,不用多想。”谢珩从袖中取出文牒交给他,“宁州刚刚封关,路上小心。”
桓礼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提前准备好了,伸手接了过来,他摩挲着那封文书,过了会儿他扭头看去,客舍的二楼有扇窗荧荧地亮着,在这雪夜中显得分外的清寂。一瞬间,他心中莫名有些沉甸甸的,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滋味。
次日,谢灵玉步出客舍,雪已经停了。
在去往青州的路上,谢灵玉伸出手揭开了车帘,她看了一眼驾车的谢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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