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城南,一起登上城楼,此处为青州府地势最高的地方,不仅能看到底下驻扎的雍州士兵,还能看到一马平川的关外。
“萧皓,你先退下吧。”
萧皓明显犹豫了下,李稚用眼神示意他没事,萧皓这才转身离开,城楼上便只剩下李稚与桓礼两个人,飞檐一角系着的桐油灯在雾气中微微亮着光,将两人的面容都照的有几分朦胧。
就在李稚打量桓礼的同时,桓礼也在观察着李稚,这张脸与当初在盛京城初见时相比,虽有一定的变化,但似乎也称不上截然不同,二十岁出头的赵氏皇孙身披风雪,无声无息地站在夜空前,城楼上的风很烈,他的影子倒是愈发轻了起来,令人无端想起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李稚道:“桓大人今夜特意前来,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桓礼却做出了一个令李稚始料不及的动作,他伸手捞过甲胄衣摆,朝着李稚跪下了,李稚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捞住他,“桓大人!”
桓礼抬头望向李稚,“外敌进犯,王域动荡,青州土地十不存一,殿下肯放下恩怨千里驰援,我代青州百姓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李稚扶住他的手臂,盯着他的脸半晌,“大人请起。”
桓礼却并未起身,他深知李稚承得起这一跪,自雍州叛乱后,青州势力一直对其多有阻挠,作为平叛的主力之一,同时也是京梁士族的嫡系,此番青州受难,李稚却反过头出手相救,连他亦是没想到,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等他完完整整行完一记大礼,李稚的眼中也逐渐掀起了波澜。
桓礼道:“京梁士族与广阳王府、愍怀太子之间的恩怨,我心中亦是清楚,今日殿下以德报怨,对青州伸出援手,令我感到惭愧万分,殿下深明大义,我思及数月前的种种,但凡尚有羞耻之心,此刻理应以死谢罪,但无奈正值家国动荡之际,不得不暂时保全微不足道的性命,用以抵御敌寇,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桓礼继续行第二道大礼,李稚这次提前一把用力扶住他,桓礼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惊人力道,动作停了下。
李稚注视着他,“我与京梁士族的恩怨,将来自有清算的一日,桓大人倒是不必如此说,谯洲桓氏虽为士族嫡系,但远离京畿政治已久,从未参与过朱雀台一案,青州王氏灭后,桓家这些年对青州百姓也是多有照拂,我在城中所见到的,我心中也能明白。”
桓礼道:“殿下的确超乎我的意料,此番殿下拯救青州于水火,我与部下皆是感激不尽,本不该再向殿下提任何要求,但局势所迫,不得不开口,还望殿下海涵。”
李稚道:“大人请说。”
桓礼道:“殿下恐怕也已收到消息,氐人百万大军压境,昨日围攻青州府的乃是其中一支先驱军队,约有十五万人,经此一役后,其残部暂时退回晋河驻地。斥候今夜传回来新的消息,氐人其余军队正兵分四路逼近南方,最快的一支大概半月左右能到,目前得知他们约有二十万人,其余三部兵马数目犹不可知。”
桓礼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此次氐人摆出的阵仗如此之大,目标绝非只是一个青州这样简单,关内黑云密布,河内又天灾人祸横行,梁朝江山已是摇摇欲坠,三百年前的惨案恐将再次上演,我不得不恳求殿下一件事。”他望入李稚的眼睛,“我希望殿下能与我一起抗击氐人,守住汉室故地,不教它落入蛮族之手,免去西北百万生灵流离之苦。”
李稚道:“我已命雍、幽、崇、扬四州守军前来青州汇合,我离得近,所以先到了。”他的眼神平静幽远,“我历经艰辛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守住西北,不会再有退路了。”
桓礼的眼神忽然颤动了下,像是有火光溅了进去,他当然明白李稚这看似轻易的三两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除豫州外各州守军全都调往青州,这代表着李稚主动放弃了已经得手的中州地盘,他与梁朝廷的对峙一直是他占据上风,但此举无异于彻底断送了他逐鹿中原的希望。
桓礼在这一刻是真的被震撼了,常听人将“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挂在嘴边,但此刻他才发现,路真的是自己选的,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自己想要什么。李稚的意思很明白:如履薄冰也好,粉身碎骨也罢,事关家国存亡,遇到了便是义不容辞。
桓礼终于道:“多谢殿下。”
那只握着自己的手传来沉稳的力道,桓礼却依旧对着李稚行完最后一记大礼。
李稚其实清楚桓礼今晚找他说这一番话是何用意,对方心中仍是不安,想要他的一个承诺,他给了,这是同生共死的誓约,也是西北命运的分水岭。
他将桓礼从地上扶起来,或许是心境发生变化,他感到这城楼上的风雪也骤然大了起来,两人像是置身亘古未有的惊涛骇浪中,远处是终于亮起来的天幕,在这个方向的尽头,应该是正朝着青州进军的氐人军队,和这辽阔山河比起来,百万大军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正如与历史洪流比起来,梁朝三百年的故事也不过是过眼烟云。
人的一生区区百年,只要全力以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萧皓一直站在城楼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两道身影,他的心中也渐渐生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怅然,却又在风雪吹过后了无痕迹,他知道在这种时刻,无须多想,他要做的正如赵慎曾叮嘱他的那样,永远追随着那道身影就够了。风雪渐渐大起来,李稚踱步往回走,一直在城下等着的萧皓哗一声撑开伞跟上去。
城楼上,桓礼望着李稚离开的背影,他今日好像终于理解了,当初谢珩为何要对这人如此另眼相待,李稚的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坚毅,那双眼睛中不见任何恐惧与茫然,心思干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没有杂念,在这种前途未知的乱局前,哪怕是最杀伐果断的枭雄也有犹豫畏缩的时刻,但李稚没有,他是如此的通透、坚决、一心一意。
“殿下!”
桓礼忽然喊了一声,李稚回过头去。
桓礼道:“青州府中,还有一个人想见见你。”
直到见面前的那一刻,李稚都没有想到,桓礼说的人会是她,大雪纷飞的长街上,谢灵玉站在树下温柔地望着他,那张与谢珩很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令李稚停住了脚步。
一片清幽的王家故居中,红炉生着火,两人围炉而坐,谢灵玉道:“城外的事,我都听桓礼说了,此番我们能够保全性命,多谢你了。”她沏了盏茶,伸手递过去,“我怕你不愿见到谢家人,所以才没有让桓礼提前说明,还望你别见怪。”
李稚接过茶盏,“夫人千万不必这样说,我从未如此想过,王珣家事我一直都记在心中。”当初王珣正是因为不肯构陷愍怀太子,所以卷入朱雀台案,最终青州王氏夷族而灭,也酿成了谢灵玉一生的悲剧,李稚即使再恨谢照与京梁士族,也绝不可能迁怒谢灵玉,这是王珣深爱了一生的人啊。
李稚道:“这些日子城中局势混乱,夫人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谢灵玉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着李稚,“犹记得当初在盛京城初见时,也是像这样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那时你待在谢珩的身旁,眼神清澈灵动,还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啊,没想到再见面已是今日的情景,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李稚想不到她会这么问,对上那张总有几分熟悉感的面孔,一时没能回答,茶盏中冒出氤氲的热气,他终于点了下头,“都好。”
谢灵玉这才反应过来,“还未见到你时,我心中想了许多,一时紧张倒也有些糊涂了,不应该如此问你的。”
李稚道:“夫人不必多想,我此次只为青州而来。”
谢灵玉注视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眼神愈发柔和起来,“照理说,我也应该称呼你一声殿下,但我见到你的模样,却又不忍心了,这里四下无人,我能不能照旧喊你一声李稚?”
李稚看着她,点了头,“自然可以。”
“李稚。”谢灵玉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却仿佛欲言又止,她轻声道:“你的心中还在恨着谢珩吗?”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