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皓擦着自己的佩剑,归剑入鞘,朝司马崇摇头。
司马崇不信,“你是殿下心腹,岂会不知?”
“殿下说等着,那就等着。”不远处孙荃迎面走来,对方朝萧皓招招手,他于是站起身。
司马崇问道:“你们做什么去?”
“喝酒。”萧皓回头看司马崇,停了一停,“你也一起?”
司马崇深感荒谬,“什么时候了,还喝什么酒?”
萧皓道:“既然不打,待着也是待着。”他本就随口一问,司马崇不答应在他意料之中,他跟孙荃走了,抱着坛酒的孙荃回头看向司马崇,热情地笑道:“司马将军,犯不上如此严肃,行军布阵、运筹帷幄那是殿下他们要操心的事,咱们就只管听令好了,你也别总黑着张脸,今朝有酒今朝醉,战场上明天能不能再见还不知道呢?一起来喝吧!”
司马崇自然不可能跟他们混在一起,对方也不强求,眼见一群人勾肩搭背逐渐走远,司马崇不得不觉得,雍州武将跟其他人比起来,确实别有一种稀里糊涂、没心没肺的气质在身上。
主帐中,李稚正在与谢珩下棋,越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越要动心忍性,谢珩主动翻出棋盘,要与李稚下两局,这一下就是大半个晚上,他看着潜心思索的李稚,忽然,一阵歌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一大群喝醉了的雍州武将正围着篝火唱歌,赵慎擅音律,在他的熏陶下,雍州这么一个全民尚武的地界,将领们却有着极高的音乐修养,吹拉弹唱都会一些,此时他们敲着空酒坛,高唱着描绘当年汉皇远征的《六操》。
“千重关,万重山,一去一万里,万里不须停。”
“奉武王命,封烛龙之于东海;奉文王令,放苍鹰之归酒泉。威加海内兮,魂归故乡!”
潇洒的歌声在营帐上空飘荡,隐约却透出一股哀意。
李稚道:“安铎调十万汉人来守城,倒是我没想到的,听闻当初梁朝建立后,仍有三千万汉人滞留北地,到如今这片土地上至少还生活着上百万汉人,这些年南方从未收到过他们的消息,没想到今日会以如此方式再见。”
谢珩道:“念念不忘的人,终究会重逢的。”
李稚点了头,良久,他低声道:“你说他会成功吗?”
谢珩刚好落下一子,几不可闻的叩击声,灯花应声而落,“判断一个人是否聪明,只看他会不会审时度势,聪明人不一定忠诚可靠,但绝不会豁出性命做没把握的事。”
李稚听完卷起袖子,继续下棋,他抬起眼,“对了,盛京那边有新消息吗?按路程来算,不该这么久,会不会出事?”
谢珩想了会儿,两人正说着话,帐外有士兵求见,歌声顺势而停,李稚扭头望去,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猛的一亮,“到了。”
山下营帐外,车轮不断碾过,手持横戟的重甲卫兵分列而立,成批的货物被有序地送入后方大营。裴鹤一身玄甲正装,背后挂着一张轻弓,看起来风尘仆仆,他正仔细核对一张清单,在望见迎面而来的人时,他低下身朝着李稚行了一记标准的君臣礼,“见过殿下,大人。”
自当初盛京一别,李稚与他也称得上是数年未见,这个做事一丝不苟的谢府侍卫,连语调都是一成不变,他请罪道:“我奉命护送货物来玉泉,行至青州途中遭遇暴雨封山,耽误半个月,还请殿下降罪。”
“天降暴雨,也并非你能左右的。”李稚伸手扶他,“请起。”
裴鹤身旁还跟着个陌生面孔的中年人,穿一身深青色道服,灰色胡须随风刮动,他也随裴鹤一块起身,但不曾发出声音,自觉退到一旁。
短短一刻钟,其他将士也已闻讯赶来,刚刚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一群雍州将领竟是来得最快,那副精神抖擞、好奇张望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喝了酒。孙荃盯着那些用柏油纸重重包裹的神秘货物,不住用眼神询问萧皓,萧皓摇头。
趁着没人注意,孙荃随手拦下一辆马车,他想要揭开油布看一眼,却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阻止,裴鹤压住他的手腕,“孙将军,货物贵重,不宜见光。”
孙荃笑道:“不过是堆软绵绵的粮草罢了,还搞什么神秘?”他话音刚落,却见李稚望过来,他立即改口道:“殿下英明!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打一场恶仗,自然应当提前准备充足,殿下,不如就让裴侍卫将这批粮食送往骁武营……”
骁武营正是孙荃所统领的军队,他话还没说完,萧皓已经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后背上,孙荃咳嗽了声,“自然诸位也应当有份,我是说,犒赏三军。”
司马崇道:“原来殿下一直等的人是裴侍卫,只是不知这些粮食是要运往何处?”
李稚道:“运往玉泉。”
众人闻声神情皆是一变。
李稚下令道:“封锁消息,今夜之事谁也不许再提,都先回去吧。”他望裴鹤一眼,裴鹤心领神会,命手下卫兵继续将货物运至后方大营,他自己随李稚、谢珩一起进入主帐,看起来是要详细汇报有关货物之事,那个道士模样的中年人见状也低调地跟进去。
一众将士留在原地面面相觑,忽然,众人全都齐刷刷地看向萧皓。
萧皓面无表情半晌,“粮里有毒,引氐人抢夺,再将其全部毒死。”
众人一脸恍然大悟,低声商议起来,只有两人面色有异,司马崇实在没忍住,嘴角抽了又抽,他有点能理解霍玄为何执意要跟雍州人过不去了,属实是有几分离谱在身上的。而另一个则是孙荃,他将沾了刺激气味的手指放在鼻子下仔细嗅着,忽然笑了声。
第155章 玉泉之战(四)
安铎九岁那年, 他的父亲赫尔王邀请草原上德高望重的高僧来家中做客,白天讲经结束后,一众僧侣歇息在金帐中,包括那位据说是长生天在人间的唯一使者。
“听说你活了一百二十岁, 可以预见别人的命运?”
漆黑的金帐中忽然冒出一簇橘红色的光, 拎着盏灯的小孩赤脚站在地上, 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垂垂老矣的高僧,“就是你送给二哥那道预言, 说他将来会统一草原,成为达尔沁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
高僧慢慢睁开眼睛, 脸上是饱经岁月的沧桑。安铎把灯放在步床上,盘腿坐在他的对面, “来!你能在我身上见到什么样的命运?”
高僧道:“太阳落山后,众神回到长生天歇息,月亮是阿纳罕留下的一只眼, 它注视着人间,夜晚的人只能祷告,不能窥视, 否则会得到悖逆的预言。”
安铎道:“你是不愿意告诉我?”
高僧笑起来,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轻轻抚摸这孩子的脑袋, “小王子, 提前预知自己的命运, 并不是一件值得令人羡慕的事。”
安铎道:“你说不能预知命运,那为何二哥却可以?”
高僧道:“因为他所要做的事, 是神也做不到的,神敬佩他。”
“真的不能说吗?”安铎思考了下, 声调一变,“可你还欠着我一件事,僧人若是对其他人有亏欠,将来死后灵魂就不能回归长生天。”
“我欠了你什么?”
安铎的眼中有几分狡黠,“今日父亲用来招待你们的肉汤,是我去草原上专门打回来的鹿做成的,你吃了我的东西,不应该报答我吗?”草原上僧侣吃的食物只分为洁净与不洁两种,并不禁荤,安铎提前向父亲要来这桩差事,正是为了此刻作为交换。
高僧也明白过来了,他的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倒因为小孩子的聪慧而笑起来,“你真的想知道吗?”
安铎立刻点头,但又莫名停顿一下,“神真的存在吗?我们此刻的对话他们也听得见?”
高僧道:“听得见,神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安铎接道:“可他们什么也不做。”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对神不敬,这是极重的罪过,他下意识看高僧一眼。
高僧轻声笑道:“神对小孩子总是很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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