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春停下来打了个招呼,“二公子来找大公子吗?”
谢玦道:“我已经见过大哥了。”
徐立春看出谢玦眼角眉梢的轻松愉悦,笑道:“听说这两日城中可是热闹非凡啊,京兆处的告示贴得满城都是,跟雪花似的,这全盛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御史大夫夏阳伯告倒了广阳王世子,一向软弱的京兆处罚了广阳王世子两月俸禄,那游街的道路更是挤得水泄不通,连不少官员都去换了私服看热闹了,是个识字的人都在传那枷板上的罪状,好一副全城同庆的样子。”
谢玦也不掩饰这是自己所为,“纵马伤人,接受惩处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徐立春道:“确实如此,不过能够告倒赵慎确实是破天荒的事情,二公子好本事。我听说那一日大理寺少卿也在场,刑部陪审,京兆处主审,虽说是桩小案子,可那场面说是三法司会审也不过如此了,想当初汪循之死满朝文武一起闹也没把案子拍定,也不知二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谢玦与徐立春私交一向不错,相较于谢珩,他对从小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老管家更为亲近,两人相处也不过分拘谨,徐立春看上去很想听故事,谢玦于是拉着他去竹亭里坐了,徐立春不由得失笑,吩咐人去取了点心来,谢玦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玦点评道:“李稚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大理寺那帮官员屈服于赵慎的淫威,一个个贪生怕死,才让他捡了机会。”
徐立春眼神流露出赞赏,“二公子确实有勇有谋,当时那种情景下李稚无话可说也是应该,不过二公子视名声如无物,这是全把功劳让给了夏阳伯啊。”
“我要这种名气做什么?”他本就是要个公平,顺带着整治赵慎,其他的根本无意在乎,有冤的是夏阳伯,他是代夏阳伯状告赵慎,如今告赢了,夏阳伯扬眉吐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徐立春道:“二公子心善,可我却有一件担心的事情,这盛声有时也并非好事。”
“什么意思?”
“我是在担心,这夏阳伯今后该如何自处?如今众人都将他视为英雄,敢有这番魄力状告广阳王世子,还教他告赢了,都知道他背后有谢府的支持,对他吹捧有加,这广阳王世子今日受此大辱,对他恐怕恨之入骨,回过神必然加倍报复,这夏阳伯怕是活不久了。”
谢玦并没有看懂徐立春脸上的笑意,直接道:“尚书省本就预备提拔夏阳伯,如今他的地位接连攀升,尚书台连夜商量后已经将他外调去豫州,让他在孙藐手下担任豫州参政,豫州是西北三镇的命脉,李稚觊觎豫州已久,可惜连一只手也插不进去,晾赵慎再猖獗也不敢千里迢迢跑到豫州杀夏阳伯,这样就保住了他的性命。”
徐立春点头道:“也是,尚书省那群高官一定是想要极力保住他的,毕竟民意在此,夏阳伯再若是死了,士族丢不起这个人,更显得赵慎压过他们一头了,他们不仅要保住夏阳伯,还要让他升官发财。”
“是,韩国公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徐立春打量着谢玦,笑道:“二公子看似莽撞,但其实心是很细的,还特意去询问了韩国公。”
谢玦手中转着杯盏,道:“这只是对赵慎与李稚的一个警告罢了。”
徐立春心中叹了口气,却还是笑道:“一切都没错,只是二公子知道夏阳伯是何许人也吗?”
谢玦闻声将视线移到他脸上,“他不是御史大夫吗?”
徐立春道:“夏阳伯,字公茹,出身黄州六姓齐都夏氏,先汉时期祖上乃齐国侯夏濬,家中世代尊崇法家思想,少年时写过《山羊赋》,‘群山羊兮,呦呦艾艾,不见其身,但闻其声。’夏阳伯出身名门,祖父是武帝朝右丞相夏无忌,他少年时家道中落,因为性情刚直不愿与人合污,得罪了不少人,包括自己的亲戚在内,乃至于他在黄州当了三十多年的六品小官,渐渐没了心气,后来因缘巧合来到盛京任御史大夫。”
谢玦没听出有什么异样,“这不是很正常吗?”
徐立春继续道:“他在黄州落魄时,曾结交了一位患难好友,两人互相引为知己,结伴游览名山大川,想必也曾畅聊过不少志向与理想,后来也是那位朋友将他提拔到盛京。”
“谁啊?”
“那人便是曾经的黄州刺史、如今的广阳王,赵元。”
谢玦忽然停住了。
谢玦看上去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他脑海中迅速一幕幕地闪过这阵子发生的事情,从夏阳伯那一日满脸鲜血地跪在长街上,再到李稚那张温和带笑的脸,转而是那匹高大的黑骊,以及始终没有露面的赵慎,他忽然刷得起身就往外走,却被早就有所预料的徐立春伸手一把拦住了,“二公子!”
谢玦道:“李稚敢耍我?!”
徐立春示意他稍安勿躁,“如今夏阳伯已经前往豫州就职,再谈这些已经无益,大公子没有向您提及这些事情,也是不想再继续计较此事,且先坐下。”
谢玦哪里坐得下去,他脑子突然转回来了,盯着徐立春道:“等等,你们早就知道这事?”
徐立春道:“六年前,夏阳伯升御史大夫,当时他籍籍无名,大公子觉得此人颇有才能,本属意他担任当时的宁州府巡按,于是派人查了查他,却发现当年暗中牵线搭桥调他入京的是广阳王赵元,后来便打消了这念头。这些年他一直老实本分地留在御史台,士族对他的印象不错,也没有人再提起过此事。”
这言外之意是:夏阳伯从始至终都是赵元留在盛京的暗棋,且这事谢府从来就知道。
谢玦道:“既然你们早就知道了,为何还要让他担任豫州参政?”
徐立春平和地笑道:“大公子自有考虑。”
“什么考虑?”谢玦一把挥开徐立春的手,他现在整个脑子都热起来了,起身想要去少竹居质问谢珩,大阔步走出去十多步路,却又停了下来,他重新走了回来,徐立春早就猜到他这反应,劝道:“先坐吧。”
谢玦问道:“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明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为何要还要对他们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徐立春道:“广阳王世子虽然猖狂暴戾,可他有功于西北,王珣之事,可谓是前车之鉴。”谢玦听到王珣这个名字,眼神微微一变,这个名字在谢家是个忌讳,但当年谢灵玉的事情他作为本家人还是多多少少听说过的。
徐立春继续道:“至于说李稚,这件事大公子倒是没提起过,不过我想,也快有个定论了。二公子,你且听我的一句劝,不要再插手此事了。”他注视着谢玦,“这百年门楣不是靠争气逞能才发扬起来,谢府也绝不会因为一个区区幕僚的离开而面上无光,李稚想要去哪里,那是他的选择,我们谁也没有亏待他,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他怎么想的,与我们无关。”
谢玦与徐立春对视,良久才道:“你们待他如此之好,他为何要背叛谢府?”
徐立春道:“人心本就不可捉摸,兴许他也有自己的苦衷,那是我们所不能够知晓的,那孩子不像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大公子掌管人事这么些年,这点倒是不会看走眼的。”
谢玦拧眉道:“他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趋炎附势,他如今风光得意,咧嘴笑得比谁都开心,我想不通你们为何到如今还在帮他说好话。”
徐立春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到底是何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我想,他也未必有如他看上去那般风光,据我所知,广阳王世子赵慎以及广阳王赵元,这两位可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谢玦道:“未必,我看赵慎可喜欢他了。”
徐立春笑了笑,伸手端起瓷盘将桂花糕递过去,谢玦摇头,徐立春道:“不要再自作主张,大公子没有发话,意味着这事他心中自有考虑,李稚既然已经离开了谢府,他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谢玦不再说话,忽然起身往外走,徐立春问道:“做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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