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他突兀地出现在了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与此同时,脖子上架上了一把剑。
“谁!”
裴远鸿还未睡着,刚察觉动静便下意识提剑攻向来人,但他很快就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惊异不已。
“是你?”
第18章
裴远鸿收起剑,用火折子点亮桌上灯后,示意姜遗光坐下。
他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对方。
头发有些乱,束发用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脸上溅了血,身上亦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右臂处,袖子被鲜血浸透了一大块,手上也染了血。想来,他渡死劫也并不如何轻松。
“没想到你竟能活着回来。”裴远鸿颇有些不可思议,向来冷肃的脸色好了些,甚至替他倒了杯水。
姜遗光完全敛去了方才逼迫程巍时的狠厉,道一声谢后,接过瓷杯直接喝了一口。
他心中明白,裴远鸿对那面镜子知道得要更多,他方才没有杀自己,便是存了利用的心,自然不会在一杯水上动手脚。
“你既活着回来,有些事我便须和你说清楚。”裴远鸿看着眼前死里逃生的少年,对方瞧着冷静得可怕,丝毫没有其他人逃脱后的恐惧,连劫后余生的后怕都无。
那种冷静,完全不是假装。
反观他自己,短短几日,就因过分恐惧变得憔悴不堪。
“我想,你对方才经历之事,定是有疑惑的,我也猜一猜,你在里面遇到了些人,他们告诉了你一些关于这面镜子的事。”裴远鸿伸出手,覆盖住摆在桌面上那面小小的铜镜上。
“他们告诉你的只有皮毛。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想活下去的话——”
这样一个人,一把失去了剑鞘的剑,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他能忠诚于陛下吗?
但裴远鸿无法抵御将这样一把宝剑收服的诱惑,他坚信,只要让姜遗光的心归顺,让他臣服,对方一定能成为天子座下最锋利的剑。
姜遗光顺着他问道:“若我想活下去,该做什么?”
裴远鸿盯着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睛,许诺:“若你愿为陛下所用,效忠天子,你的死罪可免,你想知道的事,我们都会告诉你。”
他紧紧地注视着姜遗光,一手依旧放在剑柄上,以裴远鸿的剑术,只要对方表露出一点反叛念头,他就会立刻将之斩于剑下。
他知道,姜遗光会愿意的,他没有其他选择。即便他此刻并非诚心归顺,但只要他答应下来,总能慢慢驯服这匹孤狼。
姜遗光笑了一下,丝毫没有半分勉强,仿佛是全然乐意的顺从地说:“自然愿意。”
他这态度反而令裴远鸿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不免更加警惕。
“当真?”
姜遗光点了点头,依旧是十分顺从的模样:“当真。”
“既如此,你与我说说你方才的经历。明日,我带你入京。”
自从姜遗光出现后,裴远鸿便察觉到,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消失了。
莫非那厉鬼真是从话本中出来的?见着话本著者就放弃了?
时人虽信鬼神一说,但在百姓观念中,鬼神精怪大都讲究个相生相克,因果报应。
譬如前世书生救了狐妖,今生那狐妖便要化作美娘子嫁给书生报恩;又如柳平城里广为流传的一则怪谈,说一个猎户打猎时捉了一窝黄鼬,路上遇着个穿黄衣服的女子跪下求他把黄鼬放生,那猎户急着用钱,没听,径直走了将黄鼬一并卖了赚钱,谁知回去的路上摔断了腿,没几年那猎户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报应……如此林林总总,不知真假。
尽管近卫间彼此反复强调,鬼魂毫无人性,绝没有一点人的七情六欲,人也没有任何手段能制住恶鬼。但骤然消失的那股紧盯住自己的目光,还是让他隐约有些怀疑。
那话本害死人无数,邹府上下眼看不保,姜遗光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莫非他才是克制这厉鬼的关键?
姜遗光想知道更多关于山海镜的秘辛,只有知道的多了,才不会糊涂地死去。他将自己的经历一一道来,从进入考棚,到发现考棚真相,再到自己如何出来,皆说了个详细。
就连他后面的“破局”之法,也没有落下。
但……裴远鸿似乎有些过于惊讶了。
姜遗光心道:莫非还是觉得我太残忍?可他们分明也见过血杀过人。再者他自己也说过,镜中受到的伤害离开后会立刻复原,他又惊异什么?
裴远鸿听他说完,心绪复杂。
他既希望这把刀锋利不近人情,没有弱点,可当他真正直面时,又暗自为对方即便掩饰也无法掩盖的漠然心惊。
姜遗光出来时便已近凌晨,待他讲述完毕后,已闻鸡鸣。裴远鸿担忧自己性命不长,原该再留下解决邹府后患的,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先带姜遗光入京。
当天正午,日光高悬,菜市口外人头涌动,大半个城里的人都来了,挤在一块儿隔得远远的,用恐惧厌恶的目光看向刑场中央的人。
那人瘦骨嶙峋,一头披散长发又脏又乱,单薄囚服上渗出不少带血伤痕。他低着头,好像已经晕了,被狱卒从囚车里拖出来,摆出个跪拜的姿势。
周遭百姓更加激动。
“这个煞星!早就该死了!”
“杀祖克父,谋财害命,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若非裴远鸿多布置了人手亮出刀拦着,恐怕这些人还要冲上来丢些腌臜物泄愤。
邹知府现下疯得厉害,一应事务都由裴远鸿代掌。他一身玄色锈金曳撒,头戴乌纱帽,威严大气,身边跟着个不起眼的蒙面侍从。裴远鸿念完犯人罪名后,抬头看看天色,见时辰已到,当即拍板。
“午时已至,行刑!”
刽子手满身腱子肉,赤了半边身,当即抽出犯人脖子后戴着的斩条,掷在地面,又仰头灌下一口酒,一用力,喷在雪亮长刀上——
手起刀落。
一颗人头落在地面,鲜血飞溅,头发遮了脸,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仍穿着带血囚服的身躯缓缓倒下去。
“好!!”
一众百姓大声拍掌庆贺,满口赞语。
没有人注意到,高台上裴远鸿侧头对身后的侍从说了句什么。
姜遗光隔着面罩注视着那个替自己死去的人,神色漠然。
第19章
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的仵作老姜头的二徒弟,他早已疯了,晚间时疯疯癫癫跑出去在大街上嚎叫,被打更的发现,扭送到夜里巡逻的官兵那儿,官兵们问了半天问不出什么,见其行踪可疑,先把他关进了牢里。
一个无亲无故的疯子,拿来顶罪,再适合不过了。
裴远鸿此举,也是要彻底断了姜遗光的后路。他没有帮对方翻案,而是直接将这个罪名扣在姜遗光头上,从此这世上便没有了姜遗光这个人,他只能靠伪装行事。
即便有人认出他来,闹大了,自己完全可以将罪名推在姜遗光身上,说他逃狱后买通人进牢中顶罪,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当然,裴远鸿相信,以姜遗光的聪慧,他也能想到这一点。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也接受了,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简直怪异……裴远鸿曾在城中四处走访问来的结果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姜遗光虽一直被众人排挤,可从未有人见他发过脾气。
他竟是个温顺的性子吗?
刽子手接过帕子,把刀上黏稠着往下滴的血擦掉,恰好一阵风吹过,他觉得有点儿冷,心里隐约有点不安。他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听上头安排,要怪,就怪你犯了事儿。”
守在附近的官兵将那颗脑袋踢回来,长发绊着头颅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落在无头尸首旁边。刽子手按照那位大人的嘱咐,把一旁备好的油淋上去,从头到尾都浇上了,另一边,官兵举着火把凑近。
“轰——”
火焰蹿得老高,肉被炙烤的焦味迅速弥漫开。
“回去吧。”裴远鸿压低声音道。
亲眼见到尸体被焚,再无对证,他才放下心来。
今日天气格外好,正午阳光明亮到有些刺眼,围观着的百姓们挤在一块儿,不少热得发汗,他们还在为难得见到的死刑盛景兴奋,又害怕又激动,议论声不断。大热天,一阵又一阵喧闹,本就是在菜市口行刑,好几条街的买卖都被叫停,现在却比平日赶集还热闹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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