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家乡。江南水乡,烟雨笼罩小道,来来去去的青油布篷船只,岸边洗衣的妇人,小孩穿着虎头鞋跑来跑去……夜间桥边,蕙娘和他同放一盏莲花灯,鬓间发钗。银镯叮当、水中涟漪、羞红脸颊、低声许诺……
不!是假的!都是假的!
黎恪有些失神地想,十重前的劫难不过是鬼怪可怕些,精心测算不算难。十重后后死劫则以攻心为主,凡入镜者,无一不是在同自己的心魔争斗,却没有一个能逃脱的。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心魔……他的心魔又会是什么?
是蕙娘?是乔儿?还是他的父母?还是其他?
重重迷雾堆叠,笼在眼前,一切又变得模糊。
黎恪忽地心底一慌。
扪心自问,他真的准备好面对心魔了吗?他真的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吗?他一直觉得自己除了蕙娘外,对一切都问心无愧。可他真的问心无愧吗?他真的只对不起蕙娘一个人吗?
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他真的全都做到了问心无愧吗?他以为自己的心魔是蕙娘,但真的只有蕙娘吗?
心魔……
他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要杀要剐为什么不来个痛快!
黎恪忽然感觉到了厌烦与暴躁,他费力地伸手拨开眼前重重迷雾,却怎么也拨不开。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偏生想不起来。
头痛欲裂……
*
姜遗光跟在黎恪身边坐下后就觉周身陡然一静。
他没说话,放空心绪,环视四周,面上连同心底一样平静无波。
四周景象没变,花木桌椅、仆从成群,热热闹闹的庭院一棵草都没少,唯独在此刻静得不像话。
那些人脸上都挂着假面一样的笑,黑眼珠直直看着他,笑得好生古怪。
大白天点了蜡烛,一点火星从烛台里跳出来,轻巧落在面前人衣摆上——
他面前突兀地站了个女人。
那人身着银红色轻薄的衣裳,裙摆下露出一点精巧红色鞋尖,和他的脚尖完全对在一起。
她不知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站的和他极近,近得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浓郁的花香从她身上飘出来。
姜遗光在她凑上来的前一瞬就低下了头,垂着眼睛不去看对方。
不要去想……不该去想……
姜遗光默默在心里念着一些毫无干系的杂事,可仍旧有大片大片红色跳进他眼里。
那点火星跳到了身前人的裙摆上,她的两条腿却依旧一动不动。
上半身往侧边弯,伏得极低,姜遗光坐在椅上,她站在姜遗光身前,腰侧弯下去,像没骨头似的,低到和他头碰着头,脸贴着脸。
逐渐变大的火星子从她的裙摆烧到了姜遗光的衣裳下摆,灼得姜遗光低头往下看的眼睛发疼,两条腿也热辣辣发烫。
可他也没法扭头,那个东西的脑袋就放在他肩头,转也转不过去。
他微微闭着眼睛,僵持着没有动,心里默默想着让这团火熄灭。
可事与愿违,一阵又一阵风穿堂而过,火吹得更烈,腾地蹿升到膝边,肆无忌惮地灼烧着他放在双膝上的手。很快姜遗光两只手背就被火苗尖燎出水泡,发出滋啦啦的灼烧声响。
他嘴唇咬得更紧,身上绷得更厉害。
姜遗光不是察觉不到痛,他只是能忍而已,能忍不代表就真的不会痛。被火烧着,血肉都要被烫熟了,发出熟肉焦香,可他依旧不能跑。
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额头渗出汗水,被火烤着的地方流淌血水,又很快被烤个干净,浑身湿了干,干了湿。被火炙烤的痛苦,让姜遗光再怎么想着不要去想,头脑也不由自主飞转起来。
他早就知道了,将离就是自己分离出去的念,就是属于他的“鬼”。
为什么他会没有人的感情?因为他的七情六欲都被剥夺了出去,世间鬼怪几乎都是人死后的执念所化,而他还活着,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执念脱离开肉身,独自变成了“鬼”。
这个鬼,就是将离。
从小时候起,就跟在了他身边。
所以,他周围的人才会不断遭受厄运。
所以他才会在长大后,写出《将离》来。
《将离》是他和自己的“念”共同写的故事,故事被他掌控着。但在将离故事之外,还有人写着他的故事,有人掌控着他的故事。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是他的念,是他的鬼魂。
那么……又是谁在写他的故事?是谁放的这把火?他自己又是谁的念?
答案呼之欲出——是将离!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又写着他的故事。
将离是他的鬼,他是将离的人。他们本为一体,不过现在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阳间的将离,就是他。阴间的他,则是将离。
现在,他也到了镜中,到了“阴间”,自然就落到了将离手中。
轮到将离写他的命运了。
但将离杀不了他。
将离不断接近他,用各种真真假假的幻象去欺骗、诱导自己,也诱导黎恪,想让他们以为幻境就是他的话本,他所思所想都会成真,并最终伤害到他们。
姜遗光正是误以为此,才会刻意不去想,不去说话。但他这么做的结果,却是一念间把自己关进了黑暗密室中,差点无法逃离。若不是他给自己留了余地,又有黎恪来找他,恐怕他真的会在那片黑暗中彻底失去神智。
大火即将蹿到腰际时,姜遗光突然完全明白过来。
他原先认为将离是他的念,从他身上分离出来,又操纵他写下这个故事。所以他的许多念头都是被念操纵着成真的。
但现在,很显然他这个猜测错了。
他的念能成真,因为他和将离本就是一体。
镜外,将离能通过他影响到现实中的人。所以在镜中,他也能通过将离影响到镜子里的世界。
若把镜中世界也一分阴阳,此刻他在阴,将离在阳。他们就如一张纸正反阴阳两面,无比接近,却无法真正触碰。但他们到底还是一体的。
所以,现在接近自己的这个东西,不是她……因为她根本碰不到自己!
姜遗光用力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两只被炙烤的手出其不意地将那颗落在自己肩侧的头颅用力扯下来——
那果然不是人的头,只是一颗圆溜溜看起来像是用羊皮包着木头做成的彩球,边缘处缝了粗糙的一排排彩色线头。
他刚才明明感觉到了人肌肤的触感,也摸到了头发!但现在,握在他手心的头发不过是一排排粗糙褪色的彩线。
随着他一拽,面前整个“人”掉下来。
那是个穿着粗糙的红衣服的木偶人,刚才亲眼看见的精致绣花鞋也变成了质地粗粝的红布包。木偶人烧得更快,转瞬间就烧得只剩一半身子。
姜遗光一把踢开木偶人,手上燃着的彩球用力扔在地上,身体猛向后倒去,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扑灭火后起身就往里跑。
火虽然扑灭了,可腿上的烫伤没那么容易好,破碎的衣料黏在腿上往下淌血水,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要去找到真正的将离在什么地方。
他回忆着记忆里的大火。
随着他的回忆,整个白府都燃起了大火,却出奇的寂静,没有人逃跑,满院子的人静悄悄站在原地,任由大火卷上他们的衣袍。
慢慢的,烧成灰烬。
被火焚烧的木材砖石哔哔剥剥往下落,当中有一道人影往里冲。
《将离》第七折戏,白茸怒烧白府。但现在,这把火变成了他放的火。那是他写在故事里的火,所以,不会烧到他这个故事外的人。
果不其然,当他生出这个念头以后,掉在身上的火星子、扑面而来的浓烟都好似隔了一层,对他毫无影响。
姜遗光飞也似的穿过堂屋,穿过长廊,躲开从上方掉落的房梁瓦砾,速度极快地往里冲,带起一阵风。
他记得将离在府上的房间位置,书里写过,白茸把她安置在过二道门再过走廊,正院右侧的西厢房里,厢房外的院里放了太平缸,后面还栽了一小片竹林。
他在大宅中穿梭,终于见到了竹林,看清了大火中的西厢房位置后,翻身过走廊直接踢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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