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猜出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境。
那个以狗的身份活了一辈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条狗,用狗的眼睛看世间百态。所以,在他心中的尘世或许就和这幻境一样诡异扭曲。
他正想着,眼前变故突生。
一头豖精约莫是饿得厉害,一直对着外头板车上摞起的一堆堆人露出垂涎的目光,嘴边涎水滴滴答答黏连着往下落。
而后,那豖精开口说道:“罢了,罢了,俺饿了那么久,吃一个总不过分。到时俺再把钱补上就是了。”
其他豖精也不拦,只说:“你挑个小些的不就得了。”
那豖精哈哈一笑,从板车上捆好的一捆人里拎出来一个。
黎恪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呆呆地仰头望去。
那豖精捏着一个人,大嘴一张,嘴里竟满是细密尖锐、闪着森寒的光的尖齿。
它特地来到了黎恪的笼子边,对着那张已经恐惧到呆滞的脸,用力咬下头颅。
它手里捏着的那个挣扎的人手脚垂下去,脖子上,鲜血喷涌。
“咯吱咯吱——”
它有些费劲地啃咬骨头,一张本就肥头大耳的脸,两颊更是高高鼓起,吃了肉还不够,有些口渴,大嘴伸到那脖子断裂口,大口大口饮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响。
它脸上满是享受神情,好似在喝着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鲜血滴滴答答下落,有些在刚才飞溅时喷到了黎恪脸上,叫他看上去也满身血腥。
他却一动没动。
在死劫中,什么都见过,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震动。
可是,这样……这样惨无人道的生食……
黎恪只觉胃里一阵翻涌,他恶心得要吐出来,却又畏惧不敢吐。他还记得刚才这些东西检查人们有没有生病,要是自己吐出来,多半会当成病人,到时,自己又不知会被怎么处置。
越是恐慌,越是克制,可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却也更强烈。
黎恪恍惚间想起来,猪也是会吃人的。
只是它什么都吃,给打点猪草就能长大,很多人都忽视了,它也是会吃人的。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听邻居家说过的一件事,
说有位妇人嫁到夫家后,每天勤奋干活,后来和丈夫生了矛盾,几次哭着回娘家。有一次,她从娘家回来后就失踪了,娘家报了官也没找着,只说这妇人和人跑了。
再后来没两天,这户人家的猪拉去杀,杀猪人从猪的肠子里掏出了那妇人的一对银耳铛。官府来查,严刑拷问下,那丈夫终于承认,自己故意把她扔进了猪圈里。
猪什么都吃,人的衣服、骨头都能吃,没两天就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黎恪死死遏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你吃就吃,怎么又把它弄脏了,不知道洗起来很麻烦吗?”其他豖精开始抱怨。
站在笼子前的豖精三两口吃完那个人,留下一些残渣和衣服碎屑,无所谓道:“怕甚?大不了俺洗。”
说罢,它奔到一边打水的大池子里,抄起一个桶,蹄子。不知怎么动作的,拎住桶的把手,捞起一大桶水来,又三两步奔回来。
黎恪畏惧到极致,反而更加冷静,甚至还冲这东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活下去,他想。
只有活下去,才能解开死局。
不过是幻境罢了,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他是收鬼人,理所当然会被幻境针对。冷静,不要慌……
笼子被打开,关在里面的黎恪温顺地被拎出来,一下也没有挣扎,甚至还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那豖精抓着他的两条腿,倒提着往桶里泡,泡一下,提出来,再塞进去。如此反复再三,总算把黎恪脸上的血洗干净了。
黎恪被水冲得晕乎乎。
事实上,刚才被清洗的过程中,他就觉得自己似乎染上了些风寒,但是他不敢打喷嚏,也不敢咳嗽。这会儿被粗暴地洗干净,又扔进笼子里,也不过拧干净袖子,再擦擦脸,又慢慢梳理头发。
不能生病。他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生病。
看样子,对于样貌不错的人,他们会卖到另外的地方去,只是不知会送去哪里。
不能生病……
他在心里默念着。
豖精的脚步声远了,砰一声,大门关上。
院里寂静下来。
太阳渐渐西沉,眼看就要落下。
黎恪拧着衣服上的水,又去擦头发,他在小小笼子里不断活动着,努力让自己身上发热,不要受寒,忽视肚腹中的饥饿感。
“喂,那个人。”
他循声望去。是板车上塞在中间的一个人探出头问他话。
“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那个人说。
声音里满是恶意。
黎恪下意识地抬头被他认为示弱,他讥讽道:“你明明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凭什么你就可以去人宠市?”
人宠?那是什么?
以人为宠么?
黎恪一阵恶寒,不得不安慰自己,只要能活下去,人宠便人宠,总比娈宠好吧?
他心里难接受,那群人却很是妒忌,七嘴八舌说起来。
“就是,你凭什么被选成人宠?”
“你家爹娘肯定是把你藏起来了,好吃好喝才让你不会晒黑,你凭什么?”
“你之前是不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后面跑出来的,不然哪里养的出这样的皮肤?”
“就是!你要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就快点回去,老实交代,要不然的话小心你那位老爷把你也吃了。”
……
黎恪听着只觉得荒诞又可笑,还有一些深深的悲哀。他说:“诸位,我们大家都在这儿,生死不保,这关头还有什么可吵的?”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群人的叽叽喳喳声中,没有人听见。
所有人都嫉恨地瞪着院子中央的笼子,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代他。
方才豖精在时,他们都不敢抱怨。那群东西走了,他们反而来嫉恨同样被害、只是待遇更好些的黎恪。
黎恪心里微哂,却也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史书中,对被害之人区分对待,让他们起内讧,这种手段从不罕见。
黎恪提高声音道:“大家都想活下去,就别吵了,还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却纷纷安静下来。
用一种,古怪、可笑的眼神打量他。
好似这一刻他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
“为什么要跑?人不就是给老爷们吃的吗?”最初说话的那人道,“我只恨自己身上太瘦,老爷们吃着不尽兴。”
另一个人骂他:“当人宠还不好吗?你竟然想着跑!你等着!等明天我们就告发你!”
“能当人宠是天大的福分,你竟然还想着跑?”
“天啊,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你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我一直想当人宠,你能当人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
过于匪夷所思,黎恪竟一时间呆住了,张张口,无言以对。
他们……竟一副全然乐意地将自己奉献出去的模样?
既看出不是一路人,黎恪自然不会再心软,坐起身,冷笑道:“你们嫉妒也没有用,我就是能当人宠,你们要是这么说,我就跟那些老爷们说,你们记恨我才敢撒谎骗他们。你们猜,它们是信我,还是信你们?”
那群人一滞,骂得更大声。
“好不要脸!”
“实在可恶!我们都是同个村出来的,你也不帮帮我?”
黎恪又笑道:“你们再骂我,我可不会帮你们,除非……”他意味深长道,“要是有人主动帮我,我明天或许会和老爷们求情看看能不能再带一个当人宠。”
这话格外有效。
那群人开始不断挣扎,尖叫起来,拼命从一摞摞堆叠的身体中抽出手,向他的方向伸出、挥舞。
“选我,我刚才可没有说你。”
“我也是,我们是同个村的,黎恪,你可不能忘恩负义,我在一个月前分了你半个果子吃。”
“不要理他们,你选我,我长得最白,他们都那么脏,肯定选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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