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
一切都是模糊的。
黎恪甚至看不出他穿了什么衣裳样式,但他就是觉得这是个男人,还是个自己熟悉的男人。
“你——”他伸手去触碰这个男人。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心,竟就这么直接触碰了。
手指碰上那人的脸,那人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黎恪看清了他的脸。
还是难以形容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五官模糊,好似被人用力擦去,或是融了水化开,在惨白的脸上晕开一大团。
可黎恪就是觉得他眼熟!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又是谁?
蓦地,有人拍了拍他肩。
黎恪正在沉思,被这一拍吓一大跳,猛地扭过头去,就见一个熟悉的少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换皮后苍白诡异的面上平静无波。
“善多?”他不免惊喜,“你还在这儿没走?”
少年点点头:“我走不了。”
“为何走不了?是找不着出口吗?”黎恪说,“我方才来时看见了一片花田,九公子和三娘他们却说看到了荒宅和坟地,想必每个人在殿中境遇都不一样。善多,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缓缓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但是,我在这棵树下,看到了将来。”
黎恪问:“看到了将来?是何意?”
姜遗光道:“我的将来。”他的目光有些扭曲,诡异又可怕,绿荧荧、黑漆漆的瞳仁直视着黎恪。
黎恪脑海一片眩晕,他隐约觉得好像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问:“未必可信,恐怕又是障眼法,或是骗局。”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真正的将来。”
“你不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缓缓露出微笑。
狼的口本就比人的嘴大许多,换皮后,他的唇又长又薄,好似在脸上硬生生撕开一道长口子似的,这么一笑,咧开得更大,嘴角一直咧开到耳根,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我梦见,我因为你死了,是你害死了我。”
黎恪一怔:“怎么会?我……我不会害你。”
姜遗光道:“的确是你害死我,自然,你也不是诚心害死我,你只不过想为我好而已。你一心要我向善,要我能通世情,你一直在心里认为我不正常,对不对?”
黎恪没来由地有些慌:“我私心希望你能过得好些,是我做错了么?”
“自然是错了。”姜遗光脸上的笑意更大,“你一心为我好,希望我懂世间人情冷暖,我如你所愿,真的懂了,可我宁愿不懂。”
“你明明知道,我们都要入镜渡死劫。从前我无畏无惧,没有一切能阻止我。可在我懂以后,我会害怕,会恐惧,我会心软,会感到寂寞而交好友,我会对朋友推心置腹却遭受背叛,我还会因为他们的背叛而痛苦……”
姜遗光一步步走近他,那双绿荧荧的眼睛和从前少年漆黑无光的眸子重叠在一起。
“黎恪,是你给我安上了弱点,没有弱点,我不会死。”
“是你害死了我。”
“我因你而死。”
他一步步前进,黎恪一步步后退,终是腿一软,跌落在地。
心神大震,哆嗦着嘴唇,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我……我竟是在害你么?我……”
“你当然是在害我。”姜遗光没有停下脚步,蹲下去,双手捧起黎恪的头,逼迫他和自己对视,直勾勾地盯住他,他还在笑,唇角扬到了耳垂下,他继续说,“你自认为要替我好,却害死了我。你自认为要保护妻儿,却还是连累了他们。”
“黎兄,倒真不如……你不要对我们好。我固然是灾星,你又好到哪里去?”
黎恪完全说不出话来。
若他真的再恶毒几分,或是再笨几分,要么再心硬些,像此刻姜遗光口中那个苦心孤诣害死他的形象那般,他也不会痛苦。唯有善人才会用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让自己痛苦。
正如此刻,他的心软、善良、温柔,和他的聪慧,都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卑劣不堪。
实在是再虚伪不过的小人行径,他却毫不自知。
还有比他更虚伪的人了吗?不会有了。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是我愚蠢……是我……”
黎恪很少落泪,此刻却再也受不住,大滴大滴眼泪落下,他痛苦极了,只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来,连心肝肺都跟着一块儿痛得厉害?
“是我对不住你……都是因我之过……”
朦胧间,他看到眼前的姜遗光笑容更大。
他站了起来,四肢诡异地扭曲着,那张薄长好似被撕开的口一点点张开,张得很大很大。
露出里面一片空洞,黑漆漆,深不见底。
“如果觉得对不起我,就把你的命赔给我吧?”
黎恪两眼发直,还带着泪,直愣愣地看着姜遗光。
他似乎没看出眼前的“姜遗光”有多么不对劲,点点头。
“……好。”
眼看着就要说出那个字,在刚吐出半个因时,他被人狠狠拽了一下,这一下拽得格外用力,直接让他后脑撞在了树干上,咚一声巨响。
黎恪捂着后脑,还有些没能清醒。
他眼前的“姜遗光”,化为一缕青烟,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身后,同样冷淡的声音叫他:“黎兄?”
黎恪晃晃头,转身回去看。
身后也是姜遗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姜遗光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理智逐渐回笼,黎恪想起了自己刚才所见到的一切,背脊一凉,一阵后怕。
那恶灵竟装成了姜遗光的模样!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答应那个恶灵了。
谁知道答应之后会发生什么?
“善多,真的是你吗?”他想起自己方才看见的恶鬼所扮的人,又不确定了,“你为什么一直在这儿?”
姜遗光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我出不去了。”
他的语气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褪去厉鬼给黎恪强加的那层迷惑认识,他觉得眼前这人不像是假的,连忙追问:“为什么出不去了?大殿门就在那边。”黎恪替他指路。
姜遗光摇摇头:“大殿在画里,我们在画外。我们要是想离开,就必须回到画里,可一旦回到画里,又破不了死劫。”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姜遗光说话时,黎恪就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自己的眼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他心中仍然在后怕,不是因为自己差点丧命,而是为那厉鬼所说的话。
他知道,那厉鬼所说的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
他早该认识到的,既入山海镜,要渡死劫,该心中无畏无惧,才不会有任何缺点,不会为任何人所害。
自己教他学会相信他人,学着与人为善,可他又怎能保证将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可信?都能和其友善相处?
他想让他学会感知七情六欲,人生不再无趣无乐。可若真体会到了喜乐,又怎么可能不会悲惧恐慌?
姜遗光察觉他此刻心绪复杂,不知他刚才遇见了什么,他没有问原因,而是带了几分关切道:“我和兰姑进来后就走散了,当我走到榕树下后,就再也没能出去。”
“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我试过很多种方法,依旧出不去,走不出这片榕树的范围。后来,你来了,你一开始没有看见我,在和树下的影子说话。”姜遗光说,“再后来,你差点要抓住这棵树的气生根,我不得不阻止你。”
黎恪感激地笑:“实在太谢谢你了,善多,若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死了。”
姜遗光回以一个很淡的放在他此刻脸上有点古怪的笑:“无妨。”
黎恪想起了自己对兰姑的推测,再结合方才姜遗光所说,他一进来就和兰姑分散,又思及自己进来后就和其他人分散的情形,心想,兰姑碰上的恐怕也是恶灵,那恶灵惯会挑拨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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