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只蝴蝶完全挣了出来。
皱皱巴巴的翅膀抖了抖,旋即迫不及待地张开,每一寸褶皱都撑平了,变为平整的,鲜亮又闪着流光的艳丽。那是一只浅蓝色的蝴蝶,颜色比姜遗光的淡许多,像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天空。
姜遗光刚刚还想凑上去,可就见那只蝴蝶在半空中盘旋两圈后,又落在了已经成为空壳的半透明的蛹上。
姜遗光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是带点儿柔和的女声。她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不该让蛹留下来。而后,她振翅向那颗蛹撞去,一下又一下,顺着风吹拂的方向撞。
本就成为空壳的蛹很快不堪重负,她又将枝头掰下的花瓣一片又一片从裂缝口塞进虫蛹后,待塞了差不多一半时,那颗蛹终于坠落下去,砸在地面,很轻易地碎裂开。
她为什么要砸蛹?
姜遗光心里冒出这个疑问,很快他又想,自己会和她一样,是从蛹成蝶吗?还是直接由人变来的蝴蝶?
姜遗光想问,那只蝴蝶却飞远了。
他的蓝紫色翅膀在樱花林中很是显眼,可现在天渐渐暗下去,晚霞亦在对方蜕蛹时消散了,暮色四合,他的翅膀就不是那么引人注意了。
姜遗光追了上去。
他叫了两句,可对方充耳不闻,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往前飞。她竟也不觉得累,从未歇过。
姜遗光也只好一路飞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途中喝了不少水,吃了不少花蜜。可对方一点都没沾过,这让他更加疑惑。
冷银色月光披落,溪水中映着一轮跟随着他们走的月亮。
那只浅蓝色的蝴蝶停在了姜遗光初次醒来的山林中,小溪,怪石,草丛。她落在离小溪不远处的一朵野花上,静静栖息。
像是睡着了。
绿色草丛中无端多出许多颜色各异的“花”,全都是沉睡着的蝴蝶,翅膀合拢着,随风轻颤。
姜遗光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莫非……他也和这只蝴蝶一样,出生在那片樱花林中,夜间来到这里,睁开眼后,他便认为自己就诞生在这片山林中?
又为什么要摔掉蝴蝶蛹?
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摔掉了自己的蛹吗?
那片樱花林……
姜遗光回想着,落在了一朵有着粉色重瓣的花朵上,同样合拢翅膀,在沉思中,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露水闪着金光,一群蝴蝶从梦中醒来。
姜遗光也醒了。
他扇着翅膀飞起来,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天跟着一只蝴蝶去了什么地方,今天却有些记不清了。
是做梦吗?
梦里有一片樱花林,还有一只浅蓝色的蝴蝶,他守着那只蝴蝶蜕蛹。
大片大片的蝴蝶成群在山林上空,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他想找一只浅蓝色的蝴蝶,可里面光是蓝色的便有数十只,混杂在一块儿飞,又有花瓣、树叶吹落飘在当中,更辨不清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山海镜。
可他隐约觉得,姜遗光就是自己的一场漫长的梦。
“你不来吗?和我们一起走吧。”有一只亮黄色的蝴蝶叫他,落在他身边,长触角轻轻碰他。
没等他回答,那只蝴蝶就自顾自说:“我又梦见了人。”
“人?你梦见了什么人?”姜遗光问。
那只蝴蝶说:“记不清了,我梦见我们都是人,一起做了一件坏事。”
“那个梦里还有鬼,你干了坏事,说是鬼干的。我也帮你遮掩,骗了其他人。”
“我梦见大家全都是人,都在照镜子。”
姜遗光说:“我也梦见了。”
说罢,他轻轻扇动蓝紫色双翅,飞了起来。
他对那只跟上来的亮黄色蝴蝶说:“我还梦见,我们其实是人,蝴蝶才是我们的梦。”
“我们该从梦里醒来,才能变回人。”
蝴蝶反驳他:“你又怎知哪个才是梦?我可知道我就是蝴蝶,人才是梦。”
其他蝴蝶也听见了,嘻嘻哈哈笑起来,边笑边飞。
“睡糊涂了吗?梦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我们为什么会是人?那只是一个梦。”
……
姜遗光跟在他们身边,没有理会他们的嬉笑,他想知道这些蝴蝶、不,这些人会去哪里。
身边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是人似的,可我也分不清了。”
正是他昨天看见的浅蓝色的蝴蝶。
现在一听,她的声音的确有几分耳熟,应当是认识的。
他更确定了,自己是人。
如果他只是蝴蝶,这只蝴蝶又只在昨天才见过蜕蛹,他又为什么会觉得熟悉?昨天见到的樱花林,那场夜风,还有在风中飞的浅蓝色蝴蝶,不是梦,是真的。
刚这么想,他隐约又感觉脑海里笼罩了一层雾似的,朦胧起来。
他觉得蝴蝶是一场梦,可梦里的蝴蝶见到的,是梦?还是真?
他向那只浅蓝色蝴蝶飞去,碰了碰她,又避开,绕着她转了几圈,对她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围声音太多了,细细碎碎、低低窃窃,那只蝴蝶没听太清楚,有些茫然:“什么?”
姜遗光凑得更近,推着她来到了蝴蝶群边缘,两只蝴蝶坠在后面慢慢飞,悄声说话。
“我和你一样,我觉得人才是真,蝴蝶才是梦。”姜遗光说。
第254章
那只蝴蝶有些半信半疑。
她觉得自己是蝴蝶, 又是人。为人时的记忆静静地安放在脑海里,不去触碰,便好似不存在。
“你说自己是人,你又是什么人?”浅蓝蝴蝶问他。
蓝紫色蝴蝶上下翩跹:“我自然是……”他要说, 却惊觉自己将姓名也快忘记了。
“我记得, 我姓姜, 小名善多……”
“姜?好古怪的姓……”浅蓝蝴蝶也绕着他飞,“奇怪,我也应当有个姓名的……”
“我……我好像姓容……”
姜遗光:“容楚岚?”
浅蓝色蝴蝶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 上下飞了两下当做同意:“你认得我?”
她想了一会儿,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不错,我应当是叫这个名字的,竟然差点儿忘了。”
“我竟也差点忘了,我是认识你的……”
在镜中越久, 为人时的记忆就越如镜中花,被模糊了去。
容楚岚道:“我记起来了,我也遇见了几个陷入长眠诅咒的人,因为蔓延到了皇庄, 才去了一趟。”
谁知这会让她又入镜呢?
“再继续下去, 大家会全部忘了自己是人。”姜遗光说,“到时, 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容楚岚在心惊另一件事:“这样多的蝴蝶,全都是人么?”
如果每只蝴蝶都是入镜人,那这一回, 有多少人共同渡劫啊?要是大家都折在这里……
容楚岚担忧得翅膀都扇急了些。
且不说所有, 即便只有一小半,那也是个惊人的数字。
容楚岚说:“得想法子唤醒他们才好, 多些帮手。”
阳光正媚,柔柔艳艳照下来,照得那群蝴蝶两翅鲜亮极了,他们也快活极了。
姜遗光道:“恐怕难。”
“我怀疑和他们待久了,会忘得更快。”
否则,也不应当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自认没什么特殊之处,为何其他人不记得?不说?
想来想去,姜遗光也只认为有两点不一样。
其一:他心中无情也无欲,镜内与镜外的生活,人和蝴蝶的生活,对他来说没什么分别。他既不向往蝴蝶的自在日子,忘的便要比其他人慢一些。
其二:他不和那群人在一块儿。
从昨天到现在,他也只和其中一人说过两三句话而已。
时时避让着,就不会被卷进去?
容楚岚上下飘飞着,和他一块儿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花香袭人,浓郁如醇酒,熏得醉人。
“这下可怎么好……”容楚岚低声道。
要破局,多些人帮忙总是好的。可如果要和他们在一块儿,就会把自己也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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