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要我保持沉默,任由他被这种话扭曲了尊严和心灵么?我做不到。
“……”我沉思着,慎重地字斟句酌,“我觉得你父亲……他不会这么做的。”
巫商一脸抗拒:“老师,你不会也觉得他是个好人吧?”
“不,当然不,”我回答,“只是坏人也分很多种,我不认为他需要——”我把“饥渴”两个字咽下,“需要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
“但我是战利品——你知道战利品的意思么?”他问完以后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你肯定知道。这是母亲告诉我的,而且,他喜欢——”他的眉毛皱了起来,“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自?”
“病态?畸形?”我接话。
“对,就那个。”他拍了下手,鹦鹉学舌,“他喜欢病态畸形的东西,而我,我就是畸形的东西,是个怪物。”
操他妈的我真听不得他这么说自己!我为什么会那么讨厌这个说法?巫商被骂不是一天两天了,骂他什么的都有,为什么我唯独那么介意这个?
……因为我也是其中之一。在未来,我也骂过他是怪物。
我没忍住提高音量:“你不是!”
巫商不肯信:“这话是母亲说的,而且,如果我不是的话,父亲怎么会喜欢我?”
这条逻辑根本不是这么算的。畸形病态的是不伦这种行为,而不是巫商。我这么跟他解释,但巫商只淡淡道:“可他们都说我是。”
我一下子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巫商挑眉,露出我很熟悉的、有些得意的笑容。但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他不该因为这个而感到高兴。
我抿了抿唇,单膝跪在他面前,轻轻捧起他的脸。
“小少爷,你不是怪物。你很可爱。你值得所有人喜欢。”
说谎。
“也许有人会这么说,但他们只是不理解你,他们既没看到你的天赋,也没看到你的心。”
说谎。
巫商有点不安地动了动脚趾,抬眼觑我的神色,他轻轻的问:“那你呢?你喜欢我么?”
“我喜欢你。”我毫不犹疑道。
他没忍住甜甜的笑了一下,又赶紧收回不太矜持的笑容:“那你会一直喜欢我么?”
我哽住了。不,不会。未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相当讨厌你。
“会的。”我柔声说,“我会一直喜欢你。”
骗子。你在说谎,你骗了他。
巫商漆黑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如同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小星星。
我好难过。
-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在修补一个破碎的杯子,目的是为了再打碎它一次。
但是你能怎么办呢?难道因为知道最后注定会让杯子碎掉,所以现在就眼睁睁看着它散落一地,破碎不堪么?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正在给他上基础的精神力控制课程。巫商在未来对自己的掌控力很不错,没傅白雪那么优异(我没见过这方面比傅白雪更优秀的),但比我和昭瑶都好。
但他现在做的一塌糊涂。他四岁时能力暴动,和傅白雪毁掉了整个研究所,从此后他的精神力就没安分过。哪怕已经忘掉了那时候的记忆,曾和精神海共鸣过的大脑仍旧过于活跃,对一个小孩来说太艰难了。
我猜这也是那群庸人说他行为怪异的原因。
岔子就是在课程进行时出的岔子。他其他的课程都学的很好,只有这门课他总是磕磕绊绊。当时为了让他寻找那股波动,我让他放松,随口聊天。
“别紧张,”我道,“看过《哈利波特》么,小巫师很难控制魔力,制造点小骚乱是很正常的事,你不用想着一蹴而就。哦对,一蹴而就是说——”
“我懂一蹴而就的意思,”他生硬道,“而且我没紧张。”
“说谎。”他僵了一下,我无意深究,“那就不要压抑自己。你要想象着,打开你的思维,不要管耳边传来的絮语,那是精神力高的象征,沉下心,想像着你的思维编织成的网络……”
但他总是很僵硬,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松下来。我最后都无奈了:“小少爷,不要想着压抑自己,能靠压抑控制自己的天才,我只遇到了一个。像你我这种,越是压抑,精神力外泄的后果就越是糟糕。”
“我没有压抑。”
“那你就是在怕咯?”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是痛脚被捉住的那种声音:“我没有怕!”
“……”我慢慢拧起眉,打量着他,“你知道你说谎我看得出来的,对吧。”
他匆匆收拾课本:“我,我忽然有点饿了,我能不能先去吃东西,老师?”
我皱眉,低头凝视他。他在说谎。他真的在怕。
“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说慌?”
“我没有。”他的唇抿成僵直的苍白色细线,“我真的饿了。”
我没理他。
“你为什么怕?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每个天赋高的小孩都会遇到。”
不是PTSD,不是研究所的爆炸,那段往事他一丝一毫都记不住了。所以该是什么?我试探道:“……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不会受到责罚。”
他睫毛轻轻一颤。
我倒吸了口气。
“他们怎么对你了?因为你不慎的精神力外泄,他们怎么对待你了?”我握住他的肩膀,“他们骂你了?还是干了别的什么?这是好事,佣人们见识短浅就罢了,你的父亲和继母真的会因为这个惩罚你么!?”
“……”巫商咬牙,将头偏到一边,“……不是他们。”
那是谁?巫商是主人,除了他的父母,还有勉强算上的管家,还有谁有资格惩罚他!?
“是我的兄长。他……每次我表现得好些,母亲就会责骂他。他在母亲那挨了骂后,就会来打我。”
他又瑟缩了一下。就是那种耸起肩膀,头仿佛要缩进壳里的方式。我以前还想过为什么巫商会习惯性做出这个动作,现在我终于看明白了,这是一个防御姿势。当你面对一个比你高大健壮的人的伤害时,你能做的只有紧绷身体,缩起头颅,避免进一步的重击。
那不该是巫商展现的姿态,他一直那么漂亮,那么傲慢,那么锋利。他优雅美丽的身姿,他低头整理西装时的纤长手指,他指挥昭瑶剿灭敌人时的轻笑。他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无助,像个真正的、受了伤害的小孩一样?
他本来是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他们却将他变得如鱼目般平庸。
更可气的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未来那个奇诡妖艳的青年,在现在,的确就是这样一个虚弱的、碎成一片片的小孩。
我想把他碎成一片片的心捡起来,捧在手心,仔细清洗干净,拼补好,然后在他的头顶撑起一片棚顶,让他免受弹雨枪林,免受雪落风吹。
这个小孩还充满不安地问:“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在生我的气么?”
我勉强笑了下:“不,我在生自己的气。”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好喜欢生自己的气。”
这节课上完后是午餐,然后是休息时间,下午有一节数学课,接着今天的课业就结束了。
巫商支着下巴,低头写着我给他布置的作业。每次我备课的时候,都忍不住在心里庆幸,还好以前有教导昭瑶的经验,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上手。
说起教导昭瑶这事,还是巫商给我打辅助来着。真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命——不行,这方面内容不能细想。我挥开思绪,专注地凝视着他。
最近他起色好了很多,面颊也多了点圆润,显得愈发粉嫩可爱,让我很有成就感。
巫商的眉毛忽然轻微动了下。我暗自叫遭,果然,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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